在我幼年时期,一直感觉村里人特别亲热。在村里我辈分较小,出门喊人不是老爷爷就是老奶奶,有时碰到年轻人也得喊爷爷。我曾向父亲抱怨:“为啥咱家辈这么小?出门光喊爷爷了。”父亲笑道:“辈分咱没法决定,辈小说明咱祖上人多,再说了,辈小好说话呀。”后来我发现的确如此。村里有些人年龄大辈分小,有些人辈分大年龄小,正如老话说“萝卜不大长辈上了”。当看到老年人喊年轻人爷爷时,着实有些尴尬。村里有位与我爷爷年龄相仿的老人和我同辈,每次见我从学校回来,老远就喊:“放校儿了,冬阳兄弟!”我脸红脖子粗地回应一句“嗯,哥哥”,便飞似的跑回家去。
在乡下,人们对辈分很在乎,说话都按辈分叫人,给予长辈很大的尊重。但从我这辈人往后,年轻人就很少论辈喊人了,除院里的近亲,大都直呼其名,这要搁在以前会被长辈拿竹竿敲脑袋的。以前人们不光嘴上叫得亲热,邻里之间相处也很亲热。谁家来了亲戚,发现缺盐少醋了,不用着急去买,拿个小碗去邻居家借来便是——借棵葱、借头蒜、借个辣椒、借把大料是平常事。家里某样东西多了,邻里之间也会互相分享。
周末晚上,因不用考虑接儿子夜校放学,心里轻松不少,感觉有了大把时间可以挥霍,便开始计划饭后做点儿什么?和父母聊会儿天,还是躺在被窝里看会书又或是找点灵感写篇文。思索间,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声。母亲笑骂道:“皮皮这憨货,最近常无缘无故地叫。”父亲在一旁附和:“哼!就是,惊扰的四邻不安生,再这样下去得把它卖了!”看着老两口一唱一和,我替皮皮“忿忿不平”。以我对它的了解,这次肯定是有人来了。
妻子端着刷碗盆,边向外走边喊:“谁呀?有人吗?”
隐约间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回应,我便对母亲说:“你看,冤枉的皮皮不是!”
她没顾上理我,连忙起身向院子走去。
由于我在餐桌里面,还未走出,便听到院子里传来爽朗的笑声。闻其声便知其人,是我家后邻明婶子。明婶子是出名的大嗓门,在后街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她个子高,身材魁梧,性格开朗,这是嗓门大的原因之一。
进屋后,她把一兜东西放在茶几上,笑着对我母亲说:“嫂子,给你一兜黏玉米面,过年时蒸黏窝窝吃。”母亲礼貌地推辞着,妻子看了一眼玉米面对明婶子说:“婶子,您才种了多少,给我们送来这么多。”其实,明婶子家种的黏玉米,在秋季时我们就已尝了鲜。某一天早晨,明叔给我们送来了一大兜嫩玉米,现在玉米收获磨成玉米面,明婶子又给送来了一兜玉米面,儿时邻里间浓浓乡情油然而生。
一阵寒暄后,我把婶子让进里屋。她和我母亲、父亲,开始了邻间的闲聊。我选择旁听,想着从她们口中获取点写作素材。母亲和婶子聊得异常火热。从谁家生孩子聊到谁家老人去世;从村里东家长西家短聊到村外奇闻趣事;从以前聊到现在;从省内聊到省外。此时此刻,我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天南海北的聊。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九点多,她们看似还未尽兴,但因孩子明天得上学,便结束了这场火热的“论坛会”。
临走时,父亲拿起门外的一枝莲藕作为回礼送于明婶子。父亲向外送东西的热情,没人能够拒绝,几番你推我让之后,婶子只好提着莲藕向大门口走去。这两枝莲藕是父亲这两天帮忙所得。表哥家种有大片莲藕,正值收获季节,父亲闲来无事,便决定去帮表哥挖藕。回来时,表嫂让他带回来两枝莲藕炒菜吃。刚巧婶子来送玉米面,这莲藕便顺理成章地被送出去。看到父亲装袋时,顿时勾起我的幼年回忆。
父亲第一次承包的藕塘比较小,只有几分地。到了冬天,他便每天忙碌在干涸的藕塘里,母亲也会帮着一起挖藕,待凑够二三百斤,便由母亲拉去集市售卖。当时村里种莲藕的较少,莲藕在冬天也比较抢手,一是耐放好储存,二是炸年货的必选食材之一。父亲挖藕时,如果有村民路过和他聊会儿天,临走时他便会随手找一块破油布或未完全烂掉的荷叶甚至是一段玉米秸捆上两三枝莲藕送给人家。前文我说过,没人能拒绝父亲的热情,村民大都客气着提着藕回家了。
我家亲戚们没少吃我家的藕。由于他们较远,父亲不方便给他们送,就提前打招呼:“吃藕就自己来挖,我没空去送。”亲戚们也都知道父亲的脾气,便隔三差五地来挖,但大部分会帮天忙,走的时候再拿一些。过了腊月二十,父亲便派给我一个重要任务“送藕”。
晚饭后,父亲和母亲便开始装藕。每个方便袋里会搭配均衡,放上几块成色好的藕瓜子,再放上几块中节,最后放上几根大藕棒。藕瓜子脆甜适合炒或凉拌吃,中节粗细均匀适合炸藕合,这两段价格相对贵一些。大藕棒是整枝藕的末端,当然不是最末端,最末端是一个小尾巴,大都扔掉或喂猪。大藕棒是倒数第二节仅次于中节,质地不如藕瓜子脆,形态不如中节匀称,价格也相对便宜,可以炒、煮、腌着吃。农村很多条件不好的家庭,为了节省开支,舍不得买藕瓜子,就专门买这种藕棒吃。
父亲和母亲之所以匀着装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都给藕瓜子和中节,装满袋子能有不少,不免有些心疼。毕竟当时种植莲藕比较辛苦,挣的也都是受罪的钱。再者说,全给人家藕瓜子,邻里会感觉不好意思,也愿意让多卖个钱。这样“荤素搭配”适中,邻居们也能更好接受一点。
我很乐意干这活,被人感谢心里美滋滋的,有时还有意外收获。当去给卖糖葫芦的爷爷家送藕,我把藕放下准备走时,他便叫住我,拿起一个袋子装了些山楂。如果运气好,还会送我们两三串糖葫芦。我与小妹也会学着大人客气一番,但肚子里的馋虫会控制双手接过来。有的邻居,看孩子提一兜藕来,感觉过意不去。便会捡家里有的东西让我们拿回去算作回礼。有时是两块地瓜,有时是两颗白菜、几根胡萝卜或几个青头萝卜,凑巧赶上邻居家吃饭,也有可能是两个热乎乎的包子。
回家后,父亲会批评我俩一顿:“让你们去送藕,要人家东西干啥?一点儿事也干不好!”母亲会在旁边打圆场:“哎呀!你吵个啥劲?人家也是觉得让孩子空手回不好意思,所以象征性地算作回礼,有啥可吵的?”很多时候父亲还会不依不饶,让我们只管送藕不能要人东西。我和小妹怕不好拒绝,再送藕时便敲开人家大门说一声:“我爸让给您送点儿藕吃,好的炸藕盒,藕棒就炒着当咸菜,别嫌哈。”说完放下就走,邻居会在后面喊着:“哎!这孩子咋不进门就走了?先别走,我去给你俩拿点儿吃的……”她话没说完,我俩已经跑出好远。
后来父亲承包的莲藕塘越来越大,送藕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从周围邻居到院里族亲、我们老师家、村干部家、村医家,再后来村里沾点亲带点故的都送。老师来家访,走的时候送一兜藕;同学来找我玩,走的时候送一兜藕;来收化肥钱和耕地钱的老板,走时也送一兜藕。后来我问父亲:“爸,咱家藕跟不花钱似的,这些藕能卖不少钱呢!”父亲边用粗糙的手拧着莲藕上的泥边说:“嗐!自家土里长的谈什么钱?”母亲一直埋怨父亲傻,却从没阻拦过他送藕。
直到现在,每年夏天我家还会经常收到乡邻送来的时令蔬菜。几个长长的大青椒、一把嫩绿的香菜、一捆大叶空心菜、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一兜紫色扁豆角……这些时令蔬菜,值不了多少钱,却让我深深体会到邻里间浓浓的乡情。
送走明婶子,我躺在床上竟无困意。回想着邻里间并不贵重的往来之礼,回味着礼轻义重的浓浓乡情,思绪万千,写下这篇小文《乡邻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