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值数九寒天,三九已过,天地间一片天寒地冻之景。但寒冷并未阻挡人们对年的期盼,大人小孩都沉浸在这浓浓的年味之中,忙碌而欢快。孩子们尤其兴奋,缠着爷爷奶奶追问过年的日子,又眼巴巴地向爸爸妈妈讨要过年的玩具,那股子热切劲儿仿佛要把冬日的寒冷都驱散。
我漫步在广场,不经意间瞧见西南角围了一大群人。我粗略扫了一眼,少说也有二十多人。好奇心驱使我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手中正提着一副墨迹未干的对联。再往旁边瞧去,地上整齐摆放着几副已写好的几付,一位年长者正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石块,仔细地压住对联的四角,还时不时在对联中间添上几块小石头,以防被风吹起。
这些对联,为这略显清冷的广场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生机。围观的人们一边欣赏,一边品头论足,赞不绝口。看着这些对联,仿佛年关近在咫尺,大街小巷瞬间就会被那喜庆的年味填满。
屈指一算,县上的腊八会刚结束不久,距离过年还有整整二十天呢。“哎呀,大家可真是心急啊。”我不禁在心里默默念叨。
冬日的太阳,远没有夏天那般炽热刺眼,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温柔而亲切,虽然暖意有限,但人们依然尽情享受着这份阳光带来的温暖。这阳光,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轻轻地呵护着世间万物。广场上,人们三两成群,有的坐在街道两旁,有的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悠闲地聊着天,享受着阳光的温暖,目光追随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儿,偶尔也会看看树上那些还未落尽的叶子,更享受着这冬日里难得的宁静与惬意。
我怀着好奇,缓缓走近人群。定睛一看,竟发现这位写对联的老人,原来是我村上的二爸,我们住得很近,没隔几家。
我再次细细打量,只见二爸正全神贯注地挥动着手中的大笔,在红纸上书写着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的神情专注而坚定,那模样,仿佛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正指挥着千军万马奋勇厮杀。
我悄悄地站在人群后面,生怕惊扰到二爸,不想打断他的思路。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被他苍劲有力的笔触和潇洒飘逸的字迹深深吸引,心中充满了敬佩。
我暗自思忖,二爸应该有七十岁了吧?再一想,不,他最少也有七十三四岁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那弯屈的腰就能证明一切,可他对书法的热爱却丝毫未减。
我忍不住偷偷向旁边一位看上去像是退休干部的老者打听:“请问,这是个什么活动呀?是哪个单位组织的吗?”
老者转过头,看了看我,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单位组织的,是这位老人自愿来写的。这些红贴纸都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写好的对联也是免费送给大家。听说他昨天写了一整天,写了几十幅呢?后来贴子用完了,才收了摊子。”
听到这话,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过去那个峥嵘的岁月。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如涛涛的江水般倾泻而出,那些与二爸有关的往事便涌上心头。我想起了二爸那不大的院落,还有那简陋的房间。房间里除了一个大立柜,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破旧的沙发,沙发的两边都裂开了口子,是二婶用胶带粘起来的。尽管生活并不富裕,但二爸对书法的热爱从未改变。
二爸是个热心肠人,中学毕业后就回到了村里参加队上的劳动。在学校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写字,经常负责办黑板报,还帮学校刻蜡版搞印刷。回村里后,也闲不下来,村上组织写“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大字时,他总是积极参与,用自己的书法特长为村子增添一份色彩。
记得有一年三夏过后,我在一个偏僻的土场上偶然碰到了二爸。当时他正独自一人,拿着一根长木棍在地上练字。那个土场平日里很少有人去,那天却被二爸写满了各种字体。他专注的神情和认真的态度,让我深受感动。
每年临近春节,二爸都会为村上人写春联,而且从不推辞。有的人担心写不上,早早地就做了准备。有一年,刚进入十一月,天空还飘着大雪,村上就有人买好了红贴纸,在家里割好后拿来;还有些人把红贴纸拿来,让二爸帮忙确定尺寸;甚至有些人直接把红纸往二爸那儿一放,说了句有空来取,就转身走了。
二爸总是来者不拒,耐心地为大家写好每一副春联。他担心弄混,还会把写好的春联仔细卷起来,用细绳扎好,再在上面写上主人的名字。时间久了,二爸写春联似乎成了村里过年必不可少的一项重大活动,有些人甚至觉得这是二爸理所当然要做的事,仿佛二爸欠了他们似的。
有一次,来写春联的人格外多。村东头的一个小伙把红贴纸拿来后就走了,临走时说第二天他来取,最晚第三天早上。可因为人太多,二爸一时疏忽了。第三天早上,小伙来取时,发现二爸还没写,顿时大发雷霆,不仅出言不逊,还质问二爸为什么不写,骂骂咧咧的。二爸并没有在意,依旧耐心地解释。可其他写对联的人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小伙。小伙不但不听,还挽起袖子,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二爸见状,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其他人稍等片刻,然后迅速拿起笔,很快就把春联写好了。他把春联卷好递给小伙。
小伙走后,二婶知道了这件事,和二爸大吵了一架。二婶心疼二爸,出力不讨好,一气之下把二爸的笔、墨都藏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你呀,就像那瓜瓜牛犁地,出了力还不讨好。”
二爸写春联,有时候用的是自己买的红贴纸。有的过意不去,会给个三五毛钱,有的最多给一块钱。但二爸从不计较这些,给多给少他都不在意,要是有人不给,他也从不索要。正因如此,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二爸是个难得的好人,都说打着灯笼火把都难找。
后来,不管是附近谁家有红白喜事,只要有人去请,二爸总是二话不说,再忙也要带上笔墨赶过去。他会把该写对联的地方都按尺寸大小认真写上,还细心地标注好上、下联。临走时,主家有时会给个三五块钱,有时会给几包烟,二爸从来都不计较这些,他在意的是能帮上大家的忙。
二爸为人非常低调,从不炫耀自己的书法才能。有一年,县上举办书法征文比赛,二爸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参加了,没想到他的一幅作品竟然意外地获得了二等奖。这让大家对二爸更是刮目相看,对他的书法水平有了更深的认识。
有一次,我走进二爸的房间,一抬头就看到他头顶端正地挂着一幅字——“吃亏是福”。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并标了出来,看起来格外醒目。看到这幅字,我心里不禁一动,原来二爸一直秉持着这样的处世态度,难怪他总是那么豁达,从不计较得失。
去年,我在县上偶然遇到了二爸。他和二婶现在在县上帮儿子接送孙子。一说起当年写春联的事,二爸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他娓娓道来,言语中满是对过去时光的怀念。他说自己写春联足足写了近四十多年,那些写下的春联,要是堆起来,足足能堆满三间大屋子。
回想起当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给二爸打下手。我会帮他把红贴纸铺平,往上拉一拉,等他写完后,再小心翼翼地把春联拿到通风的地方晾干。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我能感受到二爸对书法的热爱,也被他的这份热情所感染。
此刻,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站在了二爸的对面。他似乎写了很久,站起身来,轻轻地伸了伸那早已酸痛的腰。就在这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我,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是那么自然,那么温暖,仿佛冬日里的一缕阳光。我细细地看着二爸,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绉纹,那苍老的面容上,又多了几条,邓原本花白的头发也变得更加稀疏、更加斑白。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里猛地一震,二爸真的老了。
我忽然想起刚才那位退休老人说的话:“这些红贴纸都是他自己买的,笔墨也是他的,他就是免费给大家写春联。春联的长短、内容,你要是自己有想好的,就自己拟,要是不会,二爸还会帮忙提供呢?”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近午后。冬日的阳光此刻显得更加柔和诱人,没有下雪的冬天,依旧透着一股干冷。微风轻轻拂过,给这温柔的阳光添了一丝冷意。我看着二爸桌子旁放着的那个熟悉的保暖饭盒,心里一阵发酸。二爸都这么大年龄了,为了给大家写春联,他竟然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吃着自己带来的午饭。想到这里,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二爸是多么善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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