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庄的故事,开始于五十三年前,那年我正好出生,杨庄恰巧是见证。
可以说,我的出生,就像杨庄东坑水面上悄然伸出的一株莲蓬,没有泛起任何涟漪。
毕竟,在我之前,母亲已经生了五个孩子,有男有女,所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至于多年以后,有人忽悠我,说我出生时,紫气东升,长虫盘梁,那都是胡扯。我出生在下午,有紫气也早散了,地点在东屋,那屋里,没梁。
一
我的出生,给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增添了不少负担。原因很简单,我不但挑食,穷命富身子,而且饭量很大,好像饿死鬼脱生的。
年过四十的母亲早已被哥哥姐姐们喝光了身上所有的乳汁。轮到我的时候,她干瘪的奶头如同断流的小溪,实在无法再哺育我这个姗姗来迟的老生儿。我吮吸着母亲仅具象征意义的奶头,饿得哇哇大哭。
无奈之下,家里只好把囤里的秋粮全卖了,拿去换钱,只为了给我买一口贵得要死的麦乳精。
奶奶看我饭量虽大,却吃不胖,急得直转圈,说“柴狗不肥,枉搭东西”,这个龟孙,光见吃,不见长膘,也不知道都吃谁肚里了。
吃不胖就吃不胖吧,关键还不壮,好像自打娘胎里出来,我的免疫力就差。当时村里孩子经常得的病,比如肚里闹蛔虫,身上长疥疮,蹿稀拉肚子,疟疾打摆子,各种的着凉,感冒,发烧,我一样都没拉下。
唯一不同的是,同样的病,搁别的孩子身上,容易好,到我身上就难缠,不好往下扒。
除了这些常见病,别人没得过的蹊跷病,我也得。终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发烧,难倒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和乡卫生院,即使拉到县人民医院,也没看好。最后只好住进了商丘市的专区医院。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也是我第一次进城市。当时村里很多人一生都没进过城市,能进过城市的,一般也都是为了看病和住院才去的。
莫名其妙的低烧不断,让住院部的儿科医生们好几个星期都一筹莫展。一会儿问村里有没有发生过鼠疫和狂犬病,一会儿又问家里有没有患过猪瘟鸡瘟,甚至还问羊圈里的羊发过疯没有,听到否定的回答,他们感到很失望。
我就更绝望了,找不到病因,就意味着不能对症下药,不能对症下药,病情就得不到控制,就会随时爆发!
迷信的奶奶到处找人画符往家里贴,进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各路神仙,知道的不知道的,以及无意中从别处打听到的,都一一拜到了。还拿黄裱纸包了香灰让母亲捎到医院,偷偷祛到水里让我喝,反正各种土法都用上了。
转眼已经住院两个多月,我的屁股被针打成了筛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胳膊、脚腕、额头上也到处都是吊针针眼。和我同一个病房的孩子,病愈出院的,已经走了好几拨,我的病,始终不见好转。
刚入院时,张口就喊我“小不点”,很喜欢和我开玩笑的护士小姐姐,现在查房时也不逗我了,而且目光似乎总在躲着我。我偷偷想,她们肯定觉得我的病治不好了吧,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俗话说,“人不该死有人救”,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也许是我父母,我奶奶的一片苦心感动了上苍。一个偶然的机会,经人提点,母亲悄悄带着我从住院部找到中医门诊去把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中医听了我的病情后,颤巍巍地给我开了六付汤药,结果药到病除,我的病,居然奇迹般的好了!
我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杨庄。
二
与生俱来的体弱多病,延迟了我的身体发育。细胳膊细腿,还弯得跟豆芽一样。学走路也比别的孩子晚,还动不动就摔到。
但我的大脑似乎没坏掉,甚至还更突出。牙牙学语的时候,我就比村里其他孩子都能说。
父亲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一些特点:比如做事专注,好胜心强,身上有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犟劲!
记得有一次,我偷偷拿了奶奶断腿的老花镜,在夏天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一路连滚带爬地照蚂蚁。那蚂蚁慌不择路,四处乱窜,但终归难逃我的“照妖镜”,含恨离世。我自己也跟着中了暑。
父亲是乡中学的语文老师,也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很重视孩子的教育。只是命运多舛,造化弄人,我哥我姐,最终都未能跳出农门。
现在在我身上,父亲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毕竟国家已经开始拨乱反正,教育也逐渐走向正轨,如果能把我培养成才,也算是完成了多年的夙愿!
于是他决定全身心的培养我。
从三四岁起,父亲便开始教我拼音,一天到晚让我叽里呱啦地背字母表。
父亲接着又让我学认字。白天带我上街,街道两旁的店名字号挨个教我认识,晚上在被窝里,父亲也会用手指在我背上写白天学过的字,让我猜。
为了扩大我的词汇量,父亲又教我学查字典,他说字典是无声的老师。在父亲和字典的帮助下,我开始阅读少儿读物。
当村里别的孩子还不知书为何物的时候,我的床头就已经堆满了连环画和小人书,还有父亲给我订的《向阳花》,《儿童时代》,《少儿画报》等杂志。
与此同时,父亲开始掰着指头教我学加减法。他告诉我,语文和数学同等重要,要学会两条腿走路,不能瘸腿。
为学加减法,我手里经常抓一把火材棍,等手指和脚趾都不够用了,就用火材棍往上凑。
父亲又用毛笔写了一张大大的九九乘法口诀表,贴在堂屋的东墙上。一有空就让我背对着墙背诵,实在想不起来才扭头看,最后我竟能背得滚瓜烂熟。
我天生性子急,有时候进步慢了,就懊恼地把书扔一边,自己给自己生闷气,撅着小嘴谁也不理。
这时父亲就会变戏法一样,摸出糖块来鼓励我,说:“心急吃不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我心想,铁棒我见过,针我也见过,铁棒磨成的针,我一个也没见过,瞎吹。但是毕竟嘴巴里嚼着糖,气慢慢也就消了。
正因为父亲引导有方,我对看书和学习的兴趣越来越浓。别的孩子感到枯燥无味的写字做题,我却能沉醉其中,乐此不疲。
相反的,一提起下地干活,割草放羊,我就装病喊头疼。或者索性以看书学习为由逃避劳动。俺家地里的活,大部分都是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干的,我干的连她们的零头也不到。
好玩是孩子的天性。我做完父亲布置的作业以后,也会憋不住出去玩。什么摸鱼抓虾,偷桃爬瓜,树上掏鸟窝,路上挖陷阱,好事坏事都干过。我玩起来,比村里其他孩子还要疯。
孩子们在一起玩的时候,难免比吃比穿。每当我眼气别的孩子吃好面馍,穿新袜子新鞋的时候,母亲就默默地翻出我哥我姐的旧衣服,长改短,大改小,变成我的“新衣裳”。
父亲则是一遍又一遍的给我讲“悬梁刺股”、“囊萤映雪”、“负薪挂角”的故事,希望我能见贤思齐。小孩子好哄,很快我就不讲吃穿,只讲学习了。
当时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谁也没我读的书多。但是杨庄毕竟是农村,村里大人一般不比这个,都是比谁家的孩子薅草多,拾柴火多,看谁家的孩子身体结实,干活有力气。
平时走亲戚,大人一夸孩子,都是拍着孩子的肩膀说:“恁看看这孩子,真会长,五大三粗嘞,壮得跟牛犊子一样。”
回头再看看我,耷拉肩,流水腚,松皮拉垮的样子,只好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勉强说:“这孩子……也中,脑瓜子灵,是读书的料!
在旧社会读过私塾,已经被打成右派,天不明就扛着粪箕子,满村跑着拾粪的大大爷,一见我的面,就弯下腰盯着我的脸,不停地叨唠:“小,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的眼珠浑浊,清冷如蒙尘的寒星,语气中充满自信,只是说话时嘴不把门,吐沫星子乱飞,溅了我一脸。我激灵打了个冷战,赶紧掉头,逃也似的跑开了。
三
转眼就到了入学的年龄,俺娘说:“以后不能再光光腚,也不能穿漏裆裤了,上学得有个学生样。”她破天荒地到大街上截了三尺布,给我做了新裤子新褂子。
村小学,就在我家隔壁,隔条胡同,是旧时村里大户人家的老院,大门朝南。我家则门朝西,和小学斜对门。
我是守着小学长大的。从一出生,就天天听学校的风声、雨声、读书声,打铃声,早操的号子声,以及下课后孩子们扯着喉咙的嚎叫声。
学校的大门有门楼,门阔墙高,两侧还带耳房,很适合躲风避雨。夏天我经常端着小碗,坐在门楼底下的门墩子上吃饭,纳凉,扣脚趾头。
学校的师生,也都是本村和邻村的人,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使叫不上名字,也混得脸熟。
记得入学第一天,父亲带我去学校报名,见了一年级的班主任何老师。
何老师是一位很有经验的老民办教师,家住邻村何庄,洼沟脸,有点托盘嘴,说话不紧不慢,谦虚而有耐心。因为和我父亲都是教师,所以更加熟悉和亲近一些。
他本想简单的面试我一下,结果激发了我的表现欲,嘴巴像打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和盘端出。何老师听了一会,索性给我父亲建议,让我跳过一年级,直接上二年级。
父亲说怕我底子打得不扎实,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最后还是坚持让我从一年级开始上起。
学校教室的外墙上,用石灰水醒目的刷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大字。其实有些课,就是走过场,不正规。
比如劳动课,当时正赶上学校拆迁,学生上课的主要任务就是搬砖。体育课,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当过民兵的新耀叔跑步,跑累了,就卧倒,趴够了,就开始扔报废的手榴弹。
而画画课则是村里下岗的桂兰嬷嬷教的。无非是画一些瓜果蔬菜,花鸟虫鱼,一月二十还上不了一堂课。没多久,她就嫁人了,画画课也停了。
说到底,学生还是要比学习,也就是语文和数学。
因为学习好,我自然成了何老师的“眼珠子”,他任命我为班长兼学习委员。早操带队吹哨的是我;上课喊起立、坐下的是我;替老师领读课文的是我;下课帮老师跑到校园槐树下打铃的是我;帮老师收发作业、批改作业甚至批改考卷的还是我。
慢慢地,村里的大人小孩也都知道我学习好了。孩子作业不会做的,来问我,大人有不认识的字,算不清的账,看不懂的信,也找我。我成了村里识文断字的“小秀才”。
有人说我不亏是教师子弟,有学习基因,辈辈传。还有人说地震那年下大暴雨,全村人都搬到院子里住,我半夜掉进粪堆里,没淹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俺娘苦笑着说:”孩子都快受罪死了,有啥福,有豆腐”。一想也不对,补充说:“连豆腐也没有”。
一年级结束的时候,我的语文数学考了双百分。寒假通知书上的年终评语,通篇都是表扬的话,只是在最后稍微拐了一下弯——“就是有点不爱讲卫生”。
家里人都笑话我,说我平时不洗手脸,活该。我觉得瑕不掩瑜,又不是语文数学不好。只是让别人看通知书时有点心虚,总是不自觉地偷偷把最后一句捂住。
小学一年级,学习上没有遇到过对手,沾沾自喜之余,难免有点小失落!直到二年级一开学,班里转学来了一个新同学。
这新同学姓周,也是教师子弟,他父亲是乡中学的数学老师,和我父亲是同事。
估计他父亲也早早就下手培养他了,他一进来,就开始对我形成了挑战。
我的语文比他好,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念给同学听。他的数学比我好,经常被老师点名到黑板上去演算。我俩语文数学两门课考试的总分加一起,每次也都不相上下,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是老师公认的两颗好苗子。
俩人在小学剩下的四年里卯足了劲,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生怕对方超过自己。毕竟当时都是孩子,很容易心生嫉妒,一山不容二虎,为了争第一,甚至到了见面不搭腔的地步。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学习的动力,很大一部份都是来自和周同学的竞争。真正的对手就是自己前进道路上的牧羊鞭啊!
小学毕业时,我俩分别以全乡第一第二的成绩升入了乡初中。
四
整个乡镇一共三所初中,我要上的初中是乡镇的中心中学,位于乡镇街,离家半里地。
初中的课程一下子多起来,时间也比小学抓的紧。早上有早读,晚上还要搭夜自习。
因为离家近,我吃住都在家里。没过不久,我发现很多同学都在学校食堂吃,敲锣打鼓的怪热闹,心里也开始犯痒痒,闹着要在学校吃。
我娘心疼我,起初不同意,说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但是她知道我脾气拗,一根筋,只好答应我先试试,让家人给学校交了半袋玉米。
说实话,学校的饭确实没家里的香,但是,可以和同学一起凑热闹。大家提溜着饭碗,一路用筷子敲打着,你追我赶的跑到食堂,挤着排队领饭,感觉就是爽!
轮到自己打饭的时候,伸手递上自己的饭碗,两眼紧紧盯着师傅手里的勺子,盘算着他会不会在最稠的地方下勺,在勺子出锅到碗里的过程中,会不会因为勺子一颠,少了斤两,紧张的心,突突直跳。
初一初二时,认识了不少新同学,也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周末和放假的时候,还会互相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