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水(散文)

沈念风 1天前 8

我这里说的“油水”,不包括“水”,是特指食用油(花生油、菜籽油、大豆油、玉米油之类),以及产生的引申含义。油水,水的意义已经弱化,几近消失,可能有点水分子。油里不能掺水,一掺水,性质就变了,水乳可交融,油水交融则难了。其实,这是个由古汉语演变而来的偏义复词,就像“窗户”,“户”是门,门的意思也掉了。

由这个词,我一下子想到大跃进时期,村民称呼我父亲是“管油水的人”。那时我才两三岁,母亲放在身后背着我,做大锅饭吃食堂的往事不记得,只是后来听人说。

村食堂是用两个大瓷坛盛油,父亲用油提打进一个瓷盆。炒菜煮菜时,父亲抱着瓷盆逐个往大锅里加油。舀油的是一个酒盅临时充当了舀子。舀油时,父亲的大拇指也要放在酒盅的内壁,自然要占空间,直接影响着每一酒盅的油量。有的炒菜人说,这么一点油星,炒糊怎么办?父亲无语。吃饭的村民也嫌没个油星,炒菜不出味。父亲也装聋作哑。那时村的干部叫大队长,是全村过日子的管家,他偷偷地告诉我父亲,两瓷坛油,要吃到新花生刨出来榨油为止,不然就要清水熬白菜。父亲闯朝鲜期间,做过小饭馆生意,算是个厨师,管炒菜,这次是“管油水”,责任更大了。他不狠心“控油”,但生怕没几天两瓷坛生油就被“造光”。果然,到了第二年的夏末,粮食吃光了,可油还剩下半瓷坛,父亲以引为傲。但有什么意义?谁也不能喝油喝饱肚子呀!

父亲干的事也叫“捞油水”,但为了全村人的日子顿顿能有油水,他坚持着“细‘油’长流”……

我常常想起现代汉语里的“捞油水”是不是就是从那时吃食堂来的,油水是舀上来的,怎么能是“捞”呢?原来这个“捞”字是“顺手偷窃”的意思,有着占便宜贪好处的贬义。我虽身份为教师,后期在高中干了个主任的角色,说来,也管着一点油星的事,一想到父亲这段故事,自省自律的精神始终装在心中,不敢“捞”半点油星。不捞,是本分,也是品质。

还有一个词叫“揩油水”,简称“揩油”,等同于“雁过拔毛”。油水有一个特性,浮于表层,或附着于外表,“舀”就不大可能了,就借机会一“揩”,“揩”就是占便宜,不过,可不是不小心“碰”上的,而是心存贪欲的行为。鲁迅曾写过“揩油”,把“拿回扣”列入其中,其性质和“偷窃”不同,这种“秘密”是秘而不宣,有揩油的可能就叫“肥缺”,不能完全掌管,如果有机会受到派遣,也有油水可捞,便称“肥差”。一旦败露,便以“分一杯羹”的借口来给自己开脱。如此说来,人性在“油水”面前,绝不水光油滑的,而是露出了残缺部分。流光发亮的油层,倒成了一面镜子,可以直射人性的原形。

从小,我就理解母亲做饭省油的行为了。家里不来客人或亲戚,很少奢华地炒一个菜,一般是熥菜吃。特别是冬天,白菜萝卜是主菜。也好,母亲说,少跟油烟打交道,做饭的围裙省了,十年八年不用置办新的。我只能用“安贫自得”来形容母亲,她不懂得这个词,知道我在她面前只有撒娇,没有抱怨。白菜萝卜切好,装盘,挖一勺自制的农家面酱,一个小小的羹匙往油坛子一伸,算是舀了一点油,淋上,滴上,再用切的菜擦拭两下,然后入锅。母亲说,大火烧,就烧出了油香的味儿了。她在日子里总能找到好处。我曾戏说母亲,一只蚂蚁身上剔下的肉都是香的,吃起来是满嘴的肥肉。母亲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继而,红着脸走开。

父母真的是一对,用当今的话说“三观”一致。父亲也从未嫌油星少,可能和父亲在大食堂做饭的节俭观相同吧。贫贱夫妻百事哀,唯独此事看得开。按照现代人的饮食观看,少吃油,可能对心血管有着很好的保护作用,也是,父母人在中年就去世了,到底是没有因血管有问题而危及生命。

吃熥菜,也成了我的习惯,每到冬季,我就喜欢切白菜熥着吃,都不是为了省油,可能从小奠定了吃熥菜的口感,一生难改吧。尤其是我因心血管出现问题做了支架手术,就不敢沾大油水了,医生说,饭菜以清淡为主,不要顿顿鱼肉。清淡,岂止是饮食的要求,清高淡泊,不慕名利,也是清淡人格的内涵。苏轼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一蓑烟雨”就是清淡,若是换成“一城繁华”,那还值得我们崇拜吗?

母亲从不为我长身体少了油水,每年,队上每人分配20斤花生壳,榨油度年,完全够了,倒是主粮不足,尤其是我长成少年,母亲说我的胃口就像“网兜”,装下半个北山的粮食都不止。所以,到了“九秋十月了”,村里公布开山的消息了,我不去罱(复收)花生,专门罱地瓜。母亲说,吃个地瓜肚子起码不知饿。没有油水可以过,没有主粮过不了。母亲总说,闻个油星子香能下饭就可以啦,还能把油当成水喝,当主粮吃?

过年了,母亲最奢侈的行为就是“开炸”。也没有油炸什么好东西,炸面鱼,炸萝卜丸子,炸“老燕屎”(切成面卷的样子,如老燕屎),这老三样,几乎年年如此,成为我们家过年最香的食物。母亲说,反正过年比平常日子要费油,狠狠心破费一次,也不负过年。而且,炸过的油还可以舀出来做熥菜用,母亲曾跟我比较,八分碗的油,炸过这些,剩下了七分碗,几乎没太大的损失。怎样弥补呢?母亲还有办法,面鱼,萝卜丸子,老燕屎放进熥菜或煮菜里,就当用了油星,不必再舀一勺油。她总是想办法弥补油炸的损耗。这是母亲的“良性循环”,在年复一年里,她没有把日子过出残缺和破绽。

油水也叫油星,清淡的日子,与贫穷沾边,也爱护了村民的健康。我常常回想,村中极少有肥胖的人,“减重”,只有在今天的全国两会上提出,日子好了,人们过得并无收敛,不算精致,导致肥胖,这是关系民族未来的事情。“体重管理”被纳入国家的民生战略,这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提出。那时村中好像也没有得了什么怪病的,或许医学上的那些病名人们并不知晓。我始终觉得清淡的生活方式、合理的油水,才是保证健康的根本。当然,我也要说一个沉重的故事。那时我老家有一户人家,七个儿子,日子过得不富裕,姑娘瞧不上,户主老爹就用干净的粗布把油坛子擦了几遍,油浸浸的,用绳系在门边,儿子们吃完饭,逐个用油布擦嘴,嘴唇都是油光油光的,传到外面,人们认为日子富裕了,终于有外村的女人跟了他的大儿子。户主辩解说,那是怕风吹嘴唇裂口。这个故事好沉重,沉重是用油布擦拭了以后,才带来了幸福。时代,终于改写了农村的故事,如今,人们的心思并不在吃油多少上,是要听听数钞票的声音,看看数钞票是不是手疼,否则都算不上是传奇。看一眼“油布媳妇”,我心中想说,有眼光!不要只看眼前,未来的日子终会好起来的。

那次回家,遇到他的大儿子,也老了。我差点脱口而出“油布媳妇”,好在只是笑,掩饰了尴尬。他拉我到他家坐,问我喜欢喝大红袍还是白毫银针,他家都有。我差点流泪,不是感动他对我的恭敬,而是换了他的人间。如今,肥肠满腹,需要茶水来解了。

还记得,那时农户请工盖房子或帮忙,总要准备一顿好点的饭菜,总是说,清汤寡水的,没啥油星。这个说法,带着歉疚和诚实。农人认为,油水是对邻居的的最好报答。贫穷之下,礼仪不失,不仅仅是“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是我们国人共同的生活原则。

在八十年代,生活有了起色,我老家有个说法——要吃大油水,就下馆子。人们手中有了闲钱,才有了这样的想法。曾经,肚子里一点油水没有,肠子不结板油,为了填饱肚皮,就拿小菜园的菜出气,薄薄的面皮,包着菜包子,一点油星不外溢,不粘锅,但不经饿。

就像我母亲,喜欢做没有油水的菜,这样洗手省事,不必打胰子(肥皂),什么都省了。所以她一直喜欢拌凉菜,凉菜不加油水,所以园边总是种点芝麻,凉菜里洒点芝麻,更香,替代了油水。

那时候,肥猪肉才是大油水。我家只在过年到公社的屠宰场割肉,母亲盯着肥肉,甚至指着某个部位,目的是想尝尝肥肉烤下的猪大油的味道。甚至,那根穿着割下的猪肉的马勒草也要加热化下沾上的些微油星。

我一度喜欢吃大锅菜,并不是从小跟父母吃食堂留下的习惯,而是喜欢看一大盆菜上面漂浮着的油星子。上高中时,和炊事员老陈走得近,便开玩笑问,是不是菜烧熟了再舀半勺花生油淋上去菜是这个效果?他说我的物理化学学得一定很糟。我马上想到,油和水的比重不同所致。

油水,留下可笑的故事,老陈上市里办事,我曾遇见过,闲聊说起这段。我们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走过艰难,艰难不都是难堪,因为那是我们的历史。

或许是“省着吃油”的情结一直影响着父母,大约在七十年代初,村子通电,各家要装灯泡,农户为了节约用电,普遍选择15瓦的灯泡,电费就按照瓦数从年终分配中扣除。父亲居然问村中的电工说,有没有5瓦的灯泡……这不是父亲的“油盅”的再版吗?从“控油”到“控电”,节俭过日子的心依然不变。

我的生命多舛,出生三日,母亲去世,三个月后送给养父母。从小无奶,无奶也有娘。吃的也不得油水,养母说我不是靠奶水油水长大的。这话每每琢磨起来,除了感到心酸,还真的成了我的人生教诲。多余的油水,捞不得,也捞不出。

如今生活好了,吃油都是一桶一桶地买,根本不当花钱的事。而且,我一直为“鲁花花生油”出自山东胶东莱阳而感到自豪。不断研发,追求不饱和脂肪酸高油酸等有益成分。这一串名字,可能母亲听得懂的就是那个“饱”字了,不过还是符合她的吃油也不是管饱的说法。

合理摄取油水,是健康的需要。老百姓的油水,历来是国家看重的,为了民生,国家不断增加百姓的油水,今天叫“红利”。我还是想起一首诗歌的几句——

吸一口油水,

肥了你,

瘦了无数个我。

……

油水,在今天是用来给百姓输血的,不管是“捞”还是“揩”,都是“断血”的罪过啊。

油水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油水本来的作用是调一个饭菜的口味,用得多,菜就腻了,人吃了也不够健康。

珍惜油水给我们的口味精华,还是要过好清淡的日子。满油肥肠的日子,真留不下美感,人们大都用“不可回首”来避开。倒是寡油淡饭,经过岁月的沉淀,留下了难忘的故事。人生最得悟的日子,往往是“清淡”和“清欢”的主题。

2025年4月1日原创首发秀才文学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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