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江之魂(散文)

韩熙羽 2月前 77

初秋时节,日出之前,漫步三湘逸境小东江,犹如徜徉沉醉在一个仙婴的梦幻里。

天刚破晓,苍穹一隅,月亮船载着三五颗星光,正缓缓地滑向山那边的码头。那个遥远的码头,于人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只有月亮知道它,是寂寞,还是喧繁。峡谷如同一道巨隙,影影绰绰,一片朦胧,浓雾趁虚而入,与微熹的晨曦争夺黎明的光彩。一切都是那么缥缈,渺茫。恍惚中,惟有万籁之音,声声入耳,入耳声声,清亮,空灵。

小东江的黎明,始于一曲曼妙动听的晨歌。

早起之鸟,啁啾宛转,是永不过时的歌者。拍岸之水,鼾声阵阵,是来自远古的混响。清新之风,如诉如慕,是天赐的和声。其余的,都是伴唱,或伴奏。如江畔流石泻崖的山泉瀑布,叮咚潺潺;如岸边婆娑起舞的竹影林梢,悉悉簌簌;如水之中央蓦然跃起的一条鱼儿,哗然即逝;如摄影师们手中的相机,咔嚓咔嚓,不绝于耳。再其余的,就全是观客了,像我,以及像我一样的芸芸众生。与我一起当观客的,除了两岸青山,日月星辰,还有古往今来那些感叹壮丽山河的隽永诗句,和无限轮回的岁月流年。

在弥天大雾中,我伫立在水的一方,长长凝望,企图将自己的目光化为探照灯,能穿透浓浓的雾衣,与水亲近,直抵江底,把生栖在小东江的每一个生灵,每一粒沙石,每一段沉淀的时光全然打捞上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早上六点钟,雾,如豆浆泡沫般的雾,如凝固静止了的雾,主宰了这里的一切。小东江的雾太霸道了,它用自己轻柔而庞大的身躯,遮匝了秋色乍染的山峦、河谷、流水、植物,也沉封了人的视线。

说实话,面对如此野蛮的雾,开始我了无好感,甚至不屑。太夸张了吧,夸张得让人恍若隔世,如入混沌,如坠谎言。这是一个空白世界,如果不是天边那一颗迟迟不愿下岗的星座仍在履职闪耀,我会误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陷入虚无。莫名迷茫,空前迷惑。

望着仍在天宇流浪的残星,我真想改唱一首歌——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雾空里/喔,雾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喔,雾空中最亮的星/是否在意/是等太阳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

总以为,人只有在黑暗里,才会渴望光明,想不到,身陷浓雾中,心竟也如此向往亮堂。

一颗颗星星相继落下,一扇扇天窗随之打开。天幕新启,大地光彩重生。

记不清过了多少时间,天色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清晨取代了黎明。曙光是一个浪漫的调色师,不经意间,就把天空晕染成一片片浅浅的红,淡淡的紫、薄薄的蓝,像盖在妙龄少女头上的彩头帕一样。慢慢地,雾不再与我纠缠,视野开阔了许多,一个画面悄然映入眼帘。

这一刻,从总体上看,小东江是一轴空蒙的水墨丹青,更是一幅山水大写意。画里有暗暗的山,幽幽的水,隐隐的树和约约的舟。最妙的是留白,十有八九是留白。那是雾,小东江的雾,自水面至两岸的山腰,全是雾的领地。雾,悄无声息,在静悄悄地升腾、氤氲、弥漫,浓浓的、厚厚的,而又纤纤的、绵绵的,像一枚枚银白的蚕茧在抽丝,像一团团被巧匠弹得纷纷扬扬的新棉。江流蜿蜒,雾也蜿蜒,峡谷逶迤,雾亦逶迤。雾气轻腾微移,互织互绕,如云浪不惊,如雪漫山川,如农家的石水缸盛满了丰腴浮白的豆腐花。

我想,这大概就是扬名中外、惊艳天下的“雾漫小东江”了。

雾漫小东江,是东江湖国家5A级旅游风景区的一个核心景点,在湘东南的资兴市境内。它位于东江湖大坝下游,全长约12公里。此河段,峡谷狭长,群山对峙,流水漫湲,雾生不息,风光旖旎。尤其是夏秋两季,从早到晚,江面上就会出现白雾弥漫、云蒸霞蔚的仙境奇观,高人美名其曰:雾漫小东江。

顾名思义,这里以雾见长,独领风骚。雾,固然美得窒息,然而,更加令我心动的是那个“漫”字。漫,其本义指水过满外流而浩渺平远的样子。泛指溢出、溢满。进而引申指充满、遍布。又引申指长远、辽远,及散漫、不受拘束、随兴而行。“漫”字集动、形、副多重词性于一体,异常灵动,好生了得,端端的妙。但在此刻,我感到小东江的雾,虽然质感满满,可动感和灵感却仍显不足。一江云雪,过于凝重、呆滞,尚未达到“漫”字所寓意的空灵飘逸。

这是我初见小东江的雾,几乎完全陌生。陌生往往会容易产生误会。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之前对这条江、这些雾的轻视是显得多么的无知和可笑。惭愧了,好在不知者无罪。

小东江的雾是极其敏感的,因为一阵风,因为一缕阳光,甚至因为一声凭空而来的叹息,它立刻就会变幻。好像是七时许,太阳出来了,如一个熟透了的红番茄,睡眼惺忪地端坐在隔江山巅的蒲团上,作打坐状。紧接着,太阳仿佛打了哈欠,长吁了一口气,天就大亮了。太阳的气息强烈,炽热,神奇,往上射的,化成了一朵朵白云,一缕缕彩绸,把天空擦拭得湛蓝如洗,往下照的,变为了一根根金针,一条条电芒,通电后的山水马上复活,神光焕变,熠熠生辉。

终于看清了水。水,就荡漾在杉木游步道的拦杆下,悠然在视线范围的临近处。小东江的水,很深,很满,盈盈荡荡,涟涟漾漾,似乎只要风吹得大一丁点,江面就会膨胀,激荡,然后爆炸,肆意泛滥。这里的水,层次几许,色调几多。隐在暗处的,是绿色,青草绿,树叶绿,翡翠绿。亮在明处的,呈蓝色,秋水蓝,宝石蓝,紫罗兰。处在阳光下的,像银鱼的鳞,晕晕月,点点星,晶晶亮。

一轮太阳升,万物尽朝晖。这时候,也许是受到阳光的鼓舞,小东江的雾开始动起来,漫起来,幻起来了。原本那些罩山遮林、浮而不动、随遇而安的雾,仿佛突然接到了集结令,全部聚合到江面上来了。刹那间,整条江顿时白雾蒸腾,云团簇拥,气象万千。在此刻,我终于悟到什么叫“雾漫”了。小东江的雾,确实是漫着来的,是跟着流水的脚步从上游漫漶下来的,是踩着江风的节奏踏歌而来的。雾,始终很厚,很沉,似乎又很薄,很轻,像一条史前的白龙,像一条晶莹的玉带,时而衣袂飘飘,时而金蛇狂舞,跌宕不羁,风情万种,沿着狭窄却也平缓的二十里水路,绵绵不尽地涌腾而至,漫掩了一江清水,两岸芦苇,几汀扁舟,满川白鹭,造就了一方令人心醉神迷的人间仙境。

如梦如幻,美轮美奂。此刻,我惟能用这两个成语来形容小东江的雾景。那一缕缕,一团团的乳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全部镀上明丽的色彩,披金戴银,珠光宝气,灿然夺目。皎脸染胭脂,素裳变霓虹。雾也是有血有肉的,但凡给它一点阳光,就会成长,像一个朴素清纯的邻家小妹,蓦地穿上了镶绣金边的白裙子,在水面上翩翩起舞,成为遗世独立的秋水伊人,飞天仙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太阳越升越高,光芒照耀大地。雾在持续弥漫。总以为,雾再浓,再顽强,遇日必散。想不到小东江的雾,竟然是个破天荒的顽主。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昼昼夜夜,它皆生生不息,聚而不散。太阳护着它,雷电无奈它,岁月珍惜它。它只听从风的驱使。风和,它走得从容,袅袅娜娜,顾自缱绻。风急,它行色匆匆,汹汹腾腾,照样缠绵。它是小东江最虔诚的信徒,最忠实的土著。

呵,小东江之雾,是天公得意挥洒的水墨画,是上帝浓醉创作的朦胧诗。此等美雾何处寻?唯有资兴小东江。

彼时,除了后来者仍在纷沓而至,先到的人们都停下脚步站在观景平台拍照。阳光把天地的影子复印在水中,人影、雾影、山影、云影,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小东江拥有两片一样的天空,两条一样的雾流,两痕一样的山脉,让人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倏地,浓雾中漂来了一条小船。是经常在唐诗宋词中出现的那种船,木质的,两头尖尖,上有乌篷,载一盏黄灯笼,一个艄公。艄公不是翁,正值壮年,古铜脸,络腮胡,青箬笠,绿蓑衣。舱内可有煮茶的红炉,铜打的酒壶,偷懒的鱼鹰,不知道。这只小船,像一枚儿色泽斑驳的叶子,在一片白茫茫的空寂中骤然冒出,悠悠而至,犹如一钩新月从云霞深处的迷宫中凌空飞来,使眼前的风景顿时变得生动了起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岸边的眼球。

小船在离岸十米处,停下。船体划出的柔痕,浅浅的一沟,顷间就被涟漪填平。一只灰鸟在乌篷上空斜飞。一条竹篙横在船侧睡觉。船在轻轻地摇晃。人开始动了。艄公拿起一张白色的网,立在船头,深吸一口,鼓起腮帮,奋力一甩,在空中甩出一道美丽的弧,甩出一片闪闪的银光,然后卟咚一声,撒在水中。耳边,传来阵阵咔嚓声,头顶,嗡嗡声此起彼伏。摄影师们用“长枪大炮”和无人机,普通游客用手机,在疯狂拍照,为了留下那瞬间的美,大家各显神通,其乐融融。完了,艄公收起网,抖落一网小雨点,又开始撒网。如此这般,艄公连撒三网后,摘下箬笠休息。再度撒网,得过些时间,是一刻钟,还是半个小时,记不清楚了。反正,这是景区的规定。

停船的地方,阳光未及。摄影极讲究光和影,失去阳光的衬托,效果不佳。江的中央,阳光普照,波光粼粼。有人朝艄公叫,师傅,请你把船划到水中央去,那里阳光好。艄公顾自坐在船头看手机,连头都没抬。有人高喊,师傅,请你把船划到阳光下去,我给你一百块小费。艄公依旧没回应,静若江水,涛声依旧。有人就开始抱怨,说这个撑船佬真是死板,咋油盐不进呢。说景区的管理者理念真是陈旧,都什么年代了,咋还这么保守呢。有人故意把声音调得高高的,说,有钱不赚,真傻!

艄公显然是听见了,却无动于衷,稳坐钓鱼台,始终不搭一腔。其实,他只是一个撒网人,只负责撒网,至于撑船、捕鱼,或者其他,就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了。他在这片水域,惯看了秋月春风,他撒网,撒的是风景和情趣,捕的是雾,和本该属于他自己的日子,其余的一切,在他眼里,皆是浮云。该干的,就好好干,不该干的,就决不染指,哪怕身边唾沫横飞,哪怕他人千般诱惑。这不叫呆板,而是一种纯粹,一种境界。

我看见江上又出现了一叶彩舟。舟上红灯高悬,鲜花锦簇。一舟三人,踏波而行,穿雾而去。舟子是个白头翁,站在船尾,一身江水蓝,背负一顶锅大的竹笠,裤腿高绾,身子微弓,双手摇着桨,不徐不疾,煞是逍遥。另外两人并肩伫立在船头,他们是一对青年男女,不知是情侣,还是野合的鸳鸯。女的身材玲珑,梳着云鬓,脖颈颀长,穿红裙子,撑油纸伞,如一只红天鹅顶着个大蘑菇。男的长得峻拔,头扎蓝巾,一袭白衣,腰挂三尺龙泉剑,手中拎着一支竹笛。远远望去,女的红袖飘飘,是仙,男的玉树临风,是侠。此情此景,几乎惊艳了所有人的视线。

岸上嘈声顿起。有的说,这是在拍《神雕侠侣》,还是《笑傲江湖》。有的不禁轻轻哼起了一支应景的歌:“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一个眼镜哥还即时充当起了导演,朝船上喊,喂!撑船的师傅,请你把船划得慢一点,对了,再慢一点,好的,很好,最好是停一停。这个舟子比之前的撒网人善解人意,将船还真的停了下来。导完舟子,眼镜哥开始导侠侣,伸脖高喊,喂!神仙妹妹,你往帅哥的身边再靠近一点,0K!你再把雨伞撑得斜那么一点点,对对对,就这样,0K!还有,我说你呐,船上的帅哥,请你把笛子横在嘴边,作吹笛的样子,好好好,就这样,真给力……

拍完照,大家还要拍视频。侠侣甚是配合,他俩根据岸上的示意,在船上或舞剑,或旋伞,或偎依,或托举,或长歌,或拥抱,摆着各种造型,让大家拍个够,再后,俩人并肩立在伞下,迎着如烟白雾,朝彼岸的芦苇荡缓缓而去。当小船消失在白雾深处的时候,我想起了古时的范蠡和西施。他俩本是一对痴心爱侣,为了越王勾践的复国大计,范蠡忍痛割爱,着西施入吴,实施美人计。结果,越国重兴,吴国灭亡。而在大功告成之日,他们却选择激流勇退,婉拒了高官厚禄,去过泛舟湖上的隐居生活,甚是甜蜜,成为千古不朽的传奇。

范蠡和西施,是具有家国情怀的,而这样的人,都是灵魂高贵的人,最终等待他们的,必定是幸福,圆满。无疑,刚才我所遇到的这对情侣,也是幸福的。他们用自己的美丽和大方,换来大家的开心,成为了镜头的宠儿,风景的主角。罗曼·罗兰说:“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我想,这一对俊男靓女,必定是两个纯洁灵魂的结合,不然的话,他们决不会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演绎出如此美好浪漫的一幕。

这一刻,我还想起北宋当年,被贬的秦观曾远徙郴州。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渡口,他遇到像小东江这样的雾,并写下了《踏莎行·郴州旋舍》。词云:“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彼时的诗人,理想的楼台被现实的迷雾所吞噬,希望的前程一片迷茫,充塞其内心的,满是惆怅,感伤和无奈。相比而言,此刻的我,是多么荣幸。我置身雾中,不是为红尘所困,落魄江湖,我只为观雾、读雾、赏雾。呵!感谢时代了。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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