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村庄说说话儿(散文)

柳云岫 2月前 89

多年前,我在完成一种奔赴:离开村庄,去远方。远方是什么?那里一定遍地生长着唐诗宋词,高高的吊脚楼,蔚蓝色的风,辽阔无垠的大海。对,还有一匹属于我的白马。一间开满玫瑰花的屋子,一张书桌,一地的月光。白马,它一边埋头吃草,偶尔抬起头看看天。这匹白马注定是我前世走散的恋人,我们在今生重逢。我走得时候,村子里没有任何人知道,风也不知情,草木繁花更是低头不语。我是偷偷溜走的,那个上午比所有的日子都安静,从容。似乎我的离开早就有预兆,我养的十几只大骨鸡,四只白鹅,六只麻鸭,在院子里晒太阳。木头槽子盛着玉米碴子和一坨青菜叶子。右边那堵墙豁着一个缺口,正有一条蛇沿着豁口爬到邻家的菜园儿。门前杏树枝头点缀着一枚一枚青黄杏子,六月睡在河道上,不肯醒来。忙了一春天的锄头,铁锨,犁铧依着墙根在打盹。

我来不及和这些农具告别,确切的说,我没法厚着脸皮和我深交已久的兄弟说一声:再见。毕竟我不清楚,这一走何年何月回来?

我觉得愧对他们,曾经与我同甘共苦,一只碗里,一块土地活着的铁家什。

我蹲下身,冲着一把铁锹默默凝视很久,我的灵魂有那么一刻,同铁锹无障碍交流。并且,在进行长时间肢体接触后,一个一个高矮胖瘦,五官端正的日子,一溜小跑,跌跌撞撞扑来。

人在一起呆的久了,会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农具只要选择一个家,必然从一而终,矢志不渝。一座房子和园子,常常住着一茬又一茬农具。父亲们喜欢把断裂的扁担,豁牙子的镰刀,磨钝了的洋镐,破碗、半截砖头,一根磨得锃亮光滑的刺槐棒子。我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光阴一下子落满我的衣袖。

我起身,准备到种过的田地转一转。我的几亩良田,在过去的岁月中,长出金黄的谷物,供我们一家人一年四季的口粮。我捧起一撮泥土,贴在胸膛,感受土地均匀有力的心跳,平稳的脉搏。我记着,十八岁那年春天,我像一条鱼一样,紧随着父亲,往地垄落一颗一颗玉米种子,累了,乏了。席地而坐,和堤坝上一株胡杨对视着,打量着彼此。我狠狠地说,明天我就走了,再也不回这穷乡僻壤,胡杨树一声不吭,只是在风里轻轻晃了晃身体。日头也是淡泊的悬在半空,村庄没有因为我的负气,我的情绪改变什么。

我以为这一走,我会找到更适合我的地方。在陌生的城市,我打工,枕着异乡的月光,思念着老家。并把镢头,镰刀,谷子,高粱,胡杨树,栽植在我文章中,以此安慰我一颗受伤的心。

在离开家之后,我一天一天想方设法计划着返回村庄。是的,我在另一座城市,恋爱了。对方不是我梦寐以求的白马,父母的言传身教,让我对门当户对有着刻骨铭心的认识。结果可想而知,他双亲都是教师,我一个山妹子岂不是高攀?多年以后,也许他不知道,这段情缘是我一生走不出的风景。

现在,我每回一次村庄,内心就疼一次。在我毅然决然选择背离村子时,世间便没有再给我返程票。

我伫立在村口,吃惊的发现,熟悉的树木,人,河流,山脉,房子,土墙都抬起头审视着我,他们早已无法辨别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很想告诉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片瓦,我在村子里住了许多年。比如村头那株大梨树,我还在它身上用小刀刻过我的名字,依在树上睡过觉,做过梦,梦里有我分别多年的恋人。

我抱着大梨树,诉说着这些年我流落在外的不如意。大梨树沉默不语,却深情款款的拥抱着我。

天渐渐晌午了,房顶上空飘起一缕一缕的炊烟。洁白,晶莹剔透,柔软,直抵人心。有烟火的地方,就有人。男人和女人是这世界上的根。

我坐在一个高坡处,俯视着日益憔悴的村子。什么时候,就连炊烟也瘦巴巴的。或许,炊烟和我一样,对远方充满无尽的幻想与憧憬。一地相思,两处闲愁。

后来,我在城市到处寻找炊烟,以及鸡鸣的场所。我像一只同羊群走散的羊,穿过熙熙攘攘的车流,走过人来人去的菜市场。迈过宽宽窄窄的菜地,简单且幽静的巷子。中间横陈着一条几乎干枯的河床,大片大片的盐碱地,红海滩。在努力寻找袅袅炊烟,我找了很久很久,终于在某一天,在我工作的那个小区,我发现一大束炊烟。最初,我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哪来的炊烟?是工厂,锅炉房,还是其它?我沿着炊烟漂浮的方向,大步流星迈进,我走了半天,也没找到炊烟具体的位置。我累了一身臭汗,总觉得我所见到的炊烟是海市辰楼。我都有些泄气了,想放弃。就在我想转身进入一家牛肉大面馆,安抚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时,我终于看到一座高高的烟囱,坐在一幢陈旧老气的楼房前,一口一口向外,向高空吐出白烟,那座楼房太老了,比我祖父都老,墙壁烟熏火燎,长满老年斑,门窗也黑黢黢的,唯有白雪似的炊烟是新鲜的,活力四射的。我索性坐在楼房门口的石阶上,风抚摸着我的身体,石阶旁边活着的一朵格桑花,红艳艳的,就这么着,我与一朵花进行深度交谈。世间之人不会有谁愿意停留下来,听我絮絮叨叨说着烦心事。花不同,它除了给我蓬勃向上的力量,还有宜人的花香。

尽管此刻,生长在城市的炊烟,让我贴近村庄。我明白,自己回不去了。那就借着城市的炊烟,为颠沛流离的灵魂疗伤。

在不为人知的夜晚,坐在暗影里,替慢慢老去的心灵,缝缝补补,然后,请炊烟,牛马羊群,辽阔的草地,漂亮的云朵,住到我事先准备的素简上。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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