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塘枯荷(散文)

幸运星 2月前 88

印象中的荷塘很是热闹。层层叠叠的荷叶擦踵磨肩,并着密密麻麻的荷花,遮蔽了整片水面。

只有遗憾时光清浅,从无愧对荷塘婉约。

曾经踏着悠闲的步子,看第一枚荷叶浮出水面,之后静候第一朵花开,渐次荷叶田田、荷花满塘。于是,季节有了主角,塘边也有了故事。

尽情绽放的荷花,粉白争俏,或粉如自朝霞上剪裁下的羞涩,或白如从冬雪间撷采来的清纯,一茎茎亭亭玉立,或绽放如激情四溢的舞者,或含苞如矜持显露的少女。荷叶亦姿态万千,或舒展如碧玉雕琢的大盘,或侧立如低空放飞的绿筝。一阵风后,静谧的画面被吹皱,良久以后又恢复到先前的姿态;一阵雨后,花与叶相拥而泣,没人知道那究竟是幸福还是疼痛的泪水。

一场盛宴自入夏开始,轻风吹着唯美的画面,在脑海中绵延、萦绕。

塘边木栈桥上路过的赏花人,暗香满身。

曾几何时,秋风乍起,当萧条露出端倪,荷塘的繁华也迎来谢幕。

泛白的黄叶没有一丝生机,耷下的头颅正如收敛起的傲娇,或在断梗上吐露着对命运的不甘,或早已随风坠落水中化作了往事。那些连枯叶都挽留不住的叶梗,只能孤零零站在幽清的水面上,用最后的孱弱回忆曾经的辉煌。那些未被采去的莲蓬,也失去了清脆的味道,东一个西一个,落寞的影子愈显寂寥。水面终于重获了自由,将枯荷的不堪全部看在眼中,估计心中正在窃喜风水的流转。

不能耻笑枯荷的落寞,曾经它们也是撑起了一个季节的荣华。只不过历经了时光的洗礼,残叶枯梗代替了满塘繁华。

从滋生到鼎盛,从繁茂到枯萎。一塘荷花,写尽了季候变迁;一段经历,诠释了枯荣哲理。

每当对望这道风景之时,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故乡的那片荷塘。

村庄虽属北方平原地区,远处水乡之外,但在村边却偏有一大大的池塘,不深不浅,水意充盈,百十年来从未干涸。村里老人说,这个池塘下面连着泉眼,故即便遭逢大旱之年,这里依旧水势盎然。

这个池塘本来归集体所有,后来承包给了个人。包塘者姓周,不是我们本村人,他们一家四口在我小的时候才来到村里定居。那个年代也没有严格的迁居条例,只要村里同意出个证明材料,就能把户口迁到本地。听说周姓人家是从黄河以南的一个地方流落到此的,具体原因也是众说纷纭,但也多是个人揣测臆断,因为人家不主动说,谁也不好意思去问。

不管什么原因,既然接纳了,就该给人家分生活用地。可是村里可耕种的土地本就不多,实在没有闲置的土地分给周姓人家。最后村主任与他家商议后决定,将村外池塘边那片滋长芦草的荒地给他家开垦,等下次整体调整耕地时再按政策给予关照。当然,周家也可在池塘附近随便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搭建房屋,村里负责给协调宅基地手续。这倒不是村里欺负外来人,而是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当是权宜之计。周家人也很通情达理,说村里能收留他们已经感激万分了,还说他们想把那片荒废的池塘承包下来,之前在老家就是靠种藕养鱼为生,之所以选择入户村里,主要是相中了这片没人经营的池塘。本来这片池塘就没利用起来,百十年来也就是夏天洗澡、冬天溜冰之用,如今有人想承包经营肯定是好事,村主任很快就和周家敲定了此事——每年向村里上缴两百斤藕给乡亲们尝尝鲜就当是租金了,此外还必须留出一小块水域,大家可以像以前一样来玩耍、汲水,但不会在这里洗衣服、扔垃圾、洗农药箱等。

周家两老两少四口人还是挺能吃苦,在离池塘不远的地方先盖了三间土坯房,又用锹镐将一片约摸三四亩的芦草地翻了半人深,把里面盘根错结的芦草根捡出来晒干当做了柴火,当年秋天就在这片新开垦出的土地上种上了冬小麦。翌年清明节前后,周家又把购买来的种藕栽植到了池塘里,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下水,小心地躲着莲鞭进行追肥。待到初夏,水面上陆续飘起一片片嫩绿的荷叶,进而随着叶柄的长高,荷叶就跳出了水面,而这个时候长势更加旺盛,用不了多久就会覆盖整片水域。随着一朵朵花蕾乍现、开放,一片“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热闹景象就呈现在人们眼底了。微风拂过,整个荷塘宛如一场声势浩大的舞会一般。

随着时光荏苒,周家人会乘着自制的气垫筏,分批采下那些荷花凋零后籽粒饱满的莲蓬,装在箩筐里带到市集上售卖。虽然那个年代莲蓬廉价到一角钱一个,但毕竟也是一笔收入。顽皮的男孩子们借着在塘里游泳的机会,时常潜到荷花丛中,掳来莲蓬偷吃,也会折下大大的荷叶顶在头顶遮荫,周家人发现后也从不咒骂。

荷塘给周家人带来了希望,也给村里的孩子们带来了欢乐。

转眼进入金秋,随着气温的日益下降,荷花早就不见了踪迹,荷叶、荷梗也开始枯黄,满塘里都弥漫着萧落的气息,但此时正是周家人最忙碌的时候。

他们一家人穿着连身皮裤,整日浸在荷叶枯败的塘里劳作不停。采藕又称“踩藕”,这可是一门技术活。首先要能在水里保持足够的平衡,一只脚踩实塘底的淤泥,另一只脚沿着枯黄的梗杆慢慢下踩,等到感觉触及到藏在泥里的藕,再用脚掌摸清藕的生长走向,将覆盖整条藕的淤泥被脚拨开后,把脚指紧挨着藕中间部位朝着前下方用力踩到藕下,利用脚掌上挑的力量将藕的根系从淤泥里扯断,这样一条藕就会浮到水面之上。当然,遇到一些难缠的藕就必须弯腰潜到水下,用双手轻轻扯起。无论用脚还是用手,都需小心翼翼,绝不能贪图速度而将藕折断。

踩藕人挖出一条藕后,就需要试探性地向前挪动,这个动作一定要小心,如果不小心踩断脆嫩的藕,那在售价上就会大打折扣。每一步都需要紧密衔接,不能左边踩几根,右边再踩几根,这样很容易出现“漏网之鱼”,况且藕在淤泥里排列并不整齐,经常出现盘更错节、互相挤压的情况,一旦步子乱了,一脚踩折几根也是正常事儿。周家人踩藕经验丰富,一看梗杆就能判定藕的所在,然后按照步骤操作就妥妥的。

水的阻力与浮力让一般人很难应付,在没腰的水里趟行过的人深有体会,而踩藕人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天,期间还要不停地通过协调身体动作把藕从淤泥里挖出来,实属不易。我们只晓得藕菜脆嫩可口,又几人能在意采藕人的辛苦?

被挖出的藕飘在水面上时浮时沉,它们在上岸前还会被水反复洗净沾染的泥渍,然后一条条白嫩嫩如婴儿手臂的藕才会被放进箩筐内,运到市集上吆喝叫卖。当然,按照先前约定周家会将两百余斤藕运到队部当做水塘承包费,队部也会按照村里的门户进行分发,各家各户都有份,乡亲们对周家所种藕的味道亦是赞不绝口。

被采净藕的水塘,只留下杂乱不堪的枯梗残叶,最后只能腐朽在淤泥里,成为来年的肥料。

夏日赏荷,秋天吃藕,时光煮雨,岁月缝花。我离开故乡已有二十余年了,如今那个藕塘早已不复存在,因为前些年周家就不种藕了,把塘边翻盖的砖瓦房卖给了村西的双虎,一家人搬去县城做起了小生意,后来又听说老周乡情难断,一家人回了南方。荷塘自从没人打理后,便失去了以往的生机,只是一些遗漏掉的藕每年会滋长出稀疏的几片叶子,开出零星的几朵荷花。

不知道从谁开的头儿,经常把垃圾丢到塘里,后来向这里丢垃圾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一到夏天塘内臭气熏天,路过的人皆捂鼻加快脚步。

去年有人花钱买断了这个“垃圾坑”,拉土填平建起了工厂,自此我们村的池塘便消失了,也再不可能见到夏日荷叶田田的景色,更没有了秋冬季的一塘枯荷。

荷塘是时间的容器,那里承载着我记忆的温度。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荷花不仅有着婉丽的身姿,它还有着独善其身的清高,它“亭亭茎直,不可亵玩焉”。因此,我喜欢它不枝不蔓的梗杆,喜欢它碧绿如盘的叶片,也喜欢它水佩风裳的花朵与香远益清的暗香,更喜欢它坚韧正直与高洁脱俗的风骨。

如今,当我兴致来临之时,也经常去公园里的荷塘边欣赏荷花。每年夏日的傍晚,或坐或行于荷塘边,看着荷叶田田、荷花亭亭,感受着荷塘里的热闹气氛,嗅着似有若无而又萦绕不绝的香气,便会在回忆里翻找出故乡的荷塘。

每年入秋以后,我也会到塘边走上一走。信步塘边的木栈道上,随着脚下传出的空洞声响,满塘的荷叶凋零……只是这里见不到踩藕人,只有与我对望的一塘枯荷。

2025.1.16廊坊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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