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或生日,或朋友聚会,或踏春,或旅游,或拍一次夕阳落霞里的楼宇,或拍一个在晨曦里跑步的女子,或一餐美食,或一朵艳丽的花,或给狗狗布丁拍一张萌萌的照片……我抓不住时间,但,我又热衷于记录每个愉悦的瞬间。因为,我所拍下来的一切,都将永恒。
我不做短视频,我的手机却在帮我做,让一祯祯美好的瞬间生动起来,并赋予诗意的名字:“足迹”“在路上”“你好,2025”……昨日,手机又一次自动生成了一段辑图,叫“时光的韵味”:一片花海;她嗅着一枝腊梅;我坐在道旁的石头上抽烟;高高曲桥上,他们探出身俯望着镜头,挥手;一面白墙,白墙镂空着长方形的窗,窗后是一片翠绿的竹,她们妯娌四个依着墙。我悄悄地把镜头对准了正在拍照的大弟,他弓着步,探着腰,手举相机,湖边,媳妇们正在大弟媳妇的摆弄下,摆着造型……
这是前日里,我们兄弟姊妹们结伴去桃花潭游玩时的留影。
我不是摄影师,甚至都不算摄影爱好者,可我心里总有一帧画面,当我游走在江河湖海,或是都市的街巷,手不离相机,眼睛总在搜寻,捕捉着一瞬间的美,光影中,或飘逸或氤氲,或是飞扬。或靓丽的身影,或甜蜜的笑容,或是能唤起对生命敬畏的沧桑。
模糊地记得,黑格尔?还是罗丹?说过,“生活中从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我并不自信,拍出的照片,往往躲不过夫人挑剔的眼睛。有一两张拍得好的,我会炫耀,示给人看。
那日,浐河边,冬天的河水凝滞,枯黄的芦苇扬着雪白的苇花,一只白色的鹭鸟立在河中沙渚上……透过苇丛,我用手机拍下来了。发在了“群”里,第一次迎来了女儿的点赞,她说可以做“桌面”。
其实,美,没有标准。一位画家把自己的一幅画送到画廊里展出,他别出心裁地放了一支笔,并附言:“观赏者如果认为这画有欠佳之处,请在画上做上记号。”结果画展后,画面上标满了记号,几乎没有一处不被指责。过了几日,这位画家又画了一张同样的画拿去展出,不过这次附言与上次不同,他请观赏者将他们认为最为欣赏的妙笔之处,都标上记号。结果,画面又被涂满了圈圈,原先被指责的地方,却都是赞美的标记。
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美,往往不经意间与我们插肩而过。
夕阳西下,三月末的早春,暮色里的浐河,我看见,河边欹仄着一辆白色的坤式摩托,崭新的白和黑,白色的车身和黑色的踏板,小巧,饱满而圆润的质感,在落日和河水间,亮着柔和的光晕……车的黑色的把手上,挂着一条彩虹色的纱巾。我想拍下来,可当我走过去,看到车旁的石阶上坐着一位女人,我犹豫了,放下了手机……我牵着狗,从女人和那辆摩托的身边走了过去。路上,还在想着,我……当我再次折返过去,那个女子不在了,摩托也不在了,空荡荡的,如我空落落的心情。
何止是错过这河岸的一遇,记得,一年,我去日本,在香港转机。傍晚,夜色渐渐浓了,机场要到了,飞机低空飞过赤鱲角海湾,海面波光粼粼,渔火点点,触手可及。太美了,我在犹豫……隔着舷窗,我举起相机,可是,慌乱中,飞机却转弯了……错过了那一刻,也只有那一刻,我、时与光的际遇,也就错过了,那一瞬,可遇不可求。
错过了,也就错过了。时间和空间际会无常,也与我缘聚缘散、缘起缘灭,留下的是一种残缺的遗憾。但,残缺,或,也是一种美。比如,摇落的樱花,雨中枯荷。
“多少度的酒才能配得上这突如其来的心酸?”当我若有所失,为错过而恼悔,我尝试着拿网上的“鸡汤”熨烫自己:无所谓,没必要,不至于。网上说,这是人生快乐的三大秘诀。
我们能留住什么,只是记忆罢了。
有人问我,美是什么,我答不上来。美是难以被定义的,但你一眼就能看见。星辰的光芒,荷塘的月色,街上,薄衫裹着的丰腴和摇曳的裙摆……
女人们爱拍照,是因为她们美。我找寻美,因为我看见过太多的丑陋。
冒着黑烟的加沙的废墟,中东难民潮。意大利亚得里亚海海滩上,一个穿着红色上衣,深色短裤的男童撅着屁股,安静地趴在海滩上,他死在了偷渡“天堂”的路上……
荷兰,阿姆斯特丹运河边,五彩的小楼,暧昧的粉红灯光下,橱窗里搔首弄姿的妓女。
乌克兰街头,被推到的二战苏联士兵的纪念碑钢筋裸露。另一处,一地的水泥块,是破碎的列宁的头像。
巴黎的卢浮宫里,当女权主义者拿油漆泼向《蒙娜丽莎》……丑,撕裂着美。
大雨过后是彩虹,夜的光才夺目。美,或许,是在悲情的幽暗中产生。我们小区隔墙是在建的楼盘,夏日的中午,工地上,走出一群的疲惫的农民工,他们穿着满是灰土油污破旧的迷彩服,这些衣服是从地摊上的买来的,耐脏耐磨……当他们挤坐在一辆电动三轮车上,红色的安全帽下,一个个黑黢黢的脸庞,眼神迷茫,嘴角却流露出一丝坚毅。那时,我遇到,我很想拍下来这一幅如石雕般画面……我却没有。是不忍。
我想起,一些堙没在历史荒漠中的照片,二战时期,日本的那些,被迫流落到东南亚卖春的“南洋姐”,一张张凄美的望乡的脸。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面对我相机里一张张过往的照片,李商隐的《锦瑟》,或可喻我结束此文时的心情。
2025。04。09。晨。于浐灞半岛云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