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总有挖不完的草,有一年当我扶着锄杆眺望着远方如黛的山峦时,心想要是能爬到山上歇一歇该有多好。
那座山上的艾草很多,我们常叫它艾山。艾草在乡野里随处可见毫不为奇,奇妙的是山上的传说。传言山上的南天门每年会打开一次,天门打开时里面金壁辉煌、莺歌燕舞,彩光能映亮半边天。人们趁着天门打开时许愿,许什么会有什么。对于我来说最好的东西莫过于吃食,为了吃的累点倒是其次,关键是烈日晒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常觉得自己快要被晒晕了。要是能看到天门,我就多要些吃的。然而盼了多年,我也没有见到天门。原因是早前曾有户人家的孩子肚子疼,家人用许来的白面做了热面饼给孩子焐肚子,惹得天门生了气。既使后来大家换成了炒热的老墙土去焐肚子,天门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艾山是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座山,离我家有十余里,那时我正奔忙于学校和田地间,毫无空闲去爬山。我想它要是离我家近点有多好,最好是住在山底下,抬腿就上了山。母亲这时会笑道,野山上的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好好学习,长大了考到外面,比这好看的山多的是。山里有什么,山里凉快吧,那时爬山成了我内心里朦胧的愿望,混着少年成长时的困惑与忧郁若有若无地在我心里发酵着。直到有一天我爬上了艾山后,那种朦胧感才云开雾散般地消失。
乡野里像艾山这样的小山有不少,名气大的却不多,我们常叫这样的山是野山。这里的“野”当然是乡野的意思,意思是它和乡野农人一样安然沉静地存在于天地间。游人很少会光顾这样的野山,他们认为这样的山名不见经传,山上的景色还不值得他们去付出时间和汗水。只有附近的人才熟知它的名字,知道山上哪里有奇石绝壁、哪里有迂回的沟壑、哪里有弯曲的古木,哪一片会长着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就像熟悉自己脚下的每块土地一样,每座山也鲜活地存在于热爱它们的农人心中。
这些星星点点的山散布在大地上,成了徐淮大地上音符般的点缀,有了它们大地便多了份浪漫的气息,不在单调与无聊。你想啊,在一马平的大地上,如果没有山的纵横起伏那该有多么无聊,大地便少了份抑扬顿挫的诗意。看似一样的土地也因为有了山的参照而易于辨识,那些远行者、那些离家多年的游子也因为山的存在而不会迷了路。人易老去,山却轻易不会挪走。多年前曾有跑到台湾的老兵,老家的同龄人都死光了,他就是凭着记忆里家后的小山又找回了老家。
从高空向下看去,徐淮大地上的这些小山组成了两条山脉。北面的一条从艾山开始,由东向西依次有依宿山,黄石山,禹王山、郁山头、望母山,大洞山等。南面的一条山脉从岠山开始,途经王窝的耙山、吕梁风景区,吕梁山已成了花谷,引来许多人游玩。古黄河、旧泗水、大运河弯曲地穿绕在这两条山脉中,在各处留下了无数的风景画卷。
然而在历史上,这里的山水时常展露出它们暴虐无情的一面,有山有水的环境并没有带来烟雨江南那样的富足。自大禹王开始,就有不羁的河水时常冲越过堤坝,庄稼被淹后欠收,人们流离失所,这里因此也一度被人戏称为穷山恶水之乡,连乾隆也留下了“齐鲁如云麦望秋,忧心日夜在徐州”的担心。记得小时候,奶奶常讲道每逢连年灾害时曾发生过人吃人的事,那时外孙子不敢到外婆家,怕被外婆家里的人煮了吃。果真到了这样的地步吗?我曾一度怀疑奶奶话里的真实性,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了郁达夫关于徐州水灾的描述,这才打消了疑虑。一九三五年,记者郁达夫跟随救援团来到了苏北,他看到那些幸存者逃到了王母山上,两眼迷蒙地看着眼前茫茫的水国,他们已经断粮几天,如果在吃不到饭食就要发狂了。幸存孩子们则围在救援人员的身边指着水面道:叔叔,我们的家就在那片水底下。如果没有这些山,这些人怕是全要被洪水吞噬了。如果不是有人来救济,谁也不知道饿极了的人们会怎样,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发生吃人的事。而救了人的山与人一样也在经历着自然的暴虐。
这众多与苦难相伴的小山,与它们相关的故事多于繁花。我想很好地写出它们的历史,写到此处,竟有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困惑,还是从古代开始慢慢地讲起吧。相传韩信在躲避仇家的追杀时,依靠山石与洼坑的掩护躲过了追兵,最后在依宿山上的一块山石上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这段逃难经历,逼着他想出了如何在不利的条件下保存自己,如何利用地形去消灭敌人,他能成为一代兵神也与所受的磨炼相关。后来依宿山也因为韩信而得名。张良的老师黄石老人曾躲在黄石山上的山洞里避世潜修,在粗粮淡饭的相伴下写出了大量领兵治国的方略,张良功成名就后想接黄石老人跟着他享福,老人却失踪了,他呆过的黄石山则被传成了神话。山势的复杂多变开启着人的心智,山的幽静让人能宁神静思。那些能从俗世纠纷的漩涡中抽出身来,以旁观者的身份去冷静思考的人,往往也是影响着时代走向的人。
1938年台儿庄大战暴发,台儿庄南的艾山、依宿山、黄石山、禹王山等无一幸免地陷落到战火中,其中以禹王山的战斗最为激烈,山上不知被炮火掀翻过多少遍,留下了一米多厚的山石。坚守在禹王山的是滇军60军。到了5月底,幸存的滇军匆忙撤走,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漫山遍野地在禹王山上下曝晒着。这些遗体有的身首异处,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腹部破烂后流出了内脏。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如果不及时掩埋掉这些尸体,腐烂的尸体就会引发瘟疫,将给这里带来无法想象的灾难。想埋掉几千具尸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不但是个浩大的工程,还要人们克服内心里的恐惧,不怕腥臭。幸而山上到处是弹坑,村民们便把尸体就近掩埋在那些弹坑里。没有棺木,没有被褥,家里穷得连一块布也拿不出来去陪葬烈士,过后每提及此事,村民们都会为英烈们感到抱屈。为了不让遗体再次受到伤害,他们小心地将遗体拖进弹坑里。又从尸堆中找到断掉的胳膊腿脚,给逝者以最后的尊严。在接下来日子里,他们自发地守护着这些坟墓,迎来送往地接待着烈士们的亲属,帮助他们寻找亲人的遗骸。几十年过去,这些人也不断地老死,最年轻的也是满头青丝熬成了白发。遗憾的是由于战争期间留下来的信息很少,最终能找到亲人骨骸的也只是少数。禹王山也无疑是中华民族抵抗外辱的象征。
建国后,百废待兴的家园亟需修建,阻碍经济发展的泥路也要适应时代的发展而进行改造,开山采石便成了必然,一座座野山再次作出了它们的奉献。在采石的过程中深藏在山腹里的汉墓不断被发现,像楚王山、狮子山、北洞山、驮篮山、卧牛山、小孤山、龟山、南洞山、东洞山等,这些山因为藏风聚气,而被汉王们选为寝陵之地,并以大量的金银珠宝充塞其中。随着陵墓的出土,山也就跟着出了名,但汉王的数量毕竟有限,不可能每座山都有汉墓,大多数山还是默默无闻的呆在那里,山上常是荒石伴着杂树,余外再没有能令人惊异的景色。
一次我慕名前往王窝村的耙山,耙山上有数不清的沟壑,像是被铁耙耙出来似的,从远处看道道沟壑像是根根不乱的头发披散在山坡上。谁也说不清这种奇特山貌形成的缘由,乡里人常把这归功于神力。半路上,我们穿过一座被拦腰斩断的野山,采石挖空后的山体留下了一条凹下去的坑道,来往的车辆行人就从坑道里穿行到山的另一边。沿着陡坡向坑底下行时,那石坡早已被车轮磨得溜滑,让人担心车子会失控滑到坡底。坡路的两边又是笔直的峭壁,断裂的石块随时会从峭壁上塌下。一路颠簸着下坡上坡,好在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山南。山南有许多采石留下的石坑,这些无序的石坑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石坑后面是一道几百米长的褐色石壁,壁上还有挖机留下的新鲜齿痕。
与这座野山相邻的就是耙山,耙山绵延数里,像个大屏似地环绕着山下的村庄,山上的那些沟壑已被绿树所覆盖,从山顶向下看去,随着沟壑起伏的树木像是静止的绿色波涛,忽高忽低地向远方延伸着。到了西边的尽头便是黄河故道,一弯河水安静地从两山间流出。若不是有人提醒,谁也想不到这条河的前身便是黄河。河的西岸有个矮小的山头从山脚下延伸出来,高度仅有十来米,好似刚露个头又想缩回去,像是在与谁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因山形似鲤,人们便称它为鲤鱼山。归有光前往任所路过这里时,看到剿匪猎户的手上还沾染着盗匪的鲜血,他不无担忧地说道:此地饶粟麦,乃以水荡潏。水留久不去,三年已不食。这位散文家不但文章写得好,也有着让人称道的眼光,他一眼就看穿了匪患的本质,盗匪就是被水患牵连的百姓。字里行间中他也流露出对盗匪的同情,这样的格局远超了同时代的官员,或许是站在底层人立场的原因,他在仕途上并不顺利。但鲤鱼山因为归有光的诗词后来成了休闲观光的场所。
众多的野山,或是给人们以美好的想象,或是给平淡的日子添了份希望,或是警醒着我们要牢记历史别走了弯路。如果山被挖没了,谁还会记得那些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