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园的最大价值,是和春天在一起的时候。在我的认知经验里,春天在山岚旷野川边,我可以视而不见,第一眼看到的春天一定是飘在了我们的田园。推门是田园,春风扑面。
轻轻地来,悄然无声,从不带着宣言;即使去了,也交给夏天,从不贪功自赏。田园的主题,从一个“春”字开始,不乱赓续。智者“乐水”,言春起一溪;农者“乐园”,说春起田园。诗人说“起来春信满人间”,我觉得春信第一封就寄给了田园。春的家书,不可随意投递,春风是信使,一定找得到方向。一个从田园走出的人,不一定回归田园,但会对田园抒情,这便是记住了来时的路。
我认识一大批田园诗人,但他们的“田园”是和我认知的不一样。田园——田地和园圃,泛指农村和乡土。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看重了寄托乡愁这个意义,多数是万不得已才归于田园,田园几乎是他们生命最后的落脚地,如此找到与回归,千辛万苦。现代人没有这种万不得已,田园成为一个归家的轻松理由,而且很温暖。不要觉得我们对田园的理解很肤浅,有时候处在平淡的感情里,让我们有了更多的寻觅和选择,惬意和从容。
陶渊明“守拙归园田”,带着苦涩味儿。一个彭泽县令,其才起码超拔万众,却言守拙,有牢骚味儿。原乡在田园,我不知他是否写出“不如生来就守拙田园”的悔恨,他的田园没有春风,有的是官场的邪风,好在他找到了“觅春风”的正确方向。一句“带月荷锄归”,不能看成他不能精于农事,应该是他陶醉田园农事的忘我和守拙。安事田园是最大的幸福,他的体会更深。但我们谁都不想要这么深刻的体会。
二
这么一想,很多事就释然了。我除了跑景区,看精致的风景,剩余的时间交给了田园。去老家,猜猜这块田园曾经谁是户主;到崮山前,看看是谁在荷锄田园。一点不用生分,进园拔一棵葱,蹲下扒开一层土看看菜芽发几分……只是多少人没把田园当风景。风景在路上、在路边是风景,风景在田园更是风景。
在胶东,田园是自农业合作化时期就保留的一块很小的园地,已经成为农耕的传统,即使进入新时代,这块田园还属于家家户户,只要你在某村有户口,田园就随身而来。除了处于山岚旷野的自留地,田园是一份雷打不动的地产,不在乎产权,只在乎它属于出了家门是否有方向感。房前屋后,村边路边,哪怕是只有一溜儿地,也都划归田园,农人对田园的打理,就像一个个女红,为村子做着苏绣。田园并非用来种植小麦玉米大豆等主粮,即使种植玉米,也是作为田园篱笆而设计,为田园镶了一道绿边儿,结出的玉米棒子,未到老秋,就掰下来,叫“吃青”或“啃青”,田园里,多是各种时蔬。在这样的田园,可以说,四季有绿,例如冬季的菠菜,掀开压在上面御寒的杂草,就是一片经冬不凋的绿,冬雪成了它的镶边。这不是“小农”,更不是“市井”,而是有着特别的审美。用我老友毕建泽的话说,家里挂一幅画,从来一个样。田园也是一幅画,一幅春来绿油的画。这些话并非炫耀,而是切身感受,每一个农人都是自然派画风的鉴赏家。生活的希望不必有多么高,身处田园,也有田园的审美。我的老家有句话说,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当然可以看着别人田园的好,回到自己的田园也弄出点精彩。无关心血,无关版权,只在乎吃一顿美味时蔬,看一眼田园的长势就感到满足。
春天最懂田园,仿佛第一眼就想看到田园,某一刻便吹醒了它,从不迟到,却喜欢滞留。所以,我始终找不到春来田园的确切时间点。每天进园一看,都是一个起色,春天从不自满,也不耍性子,日夜染着绿,从不懈怠,仿佛有着无穷的色彩。
三
争一个春来早,黄色土地上,呼呼响着白色地膜的声音,茄子苗、土豆块芽,西葫芦苗,享受着春阳带来的温度,地膜内层布满了水珠,用不着躲过春寒料峭,这是田园爱护春天的特殊方式。我从未听到农人埋怨春寒,一个字也没有。或许,这个词是文人矫情而想出的吧,尽管期待春光,却也给春天挑剔点瑕疵,不失其爱,爱得却不够包容。
春天是一首田园牧歌。唱给自己听,不必有观众。这始终是中国农村农耕的最美乐章。把手扶拖拉机的机头摘下来,在田园带犁突突几个来回,让春风渗透进泥土,留住土地的肥料。这样的机头人们叫它是“蝈子头”,“蝈子”就是蝈蝈,还未到惊蛰节气,虫鸣的概念就有了。这是多么美妙的“春鸣”!这令我想起《诗经》的“仓庚喈喈”,仓庚是流莺,这样的“蝈子头”就是农人心中的流莺,响在自己的田园,多么喜庆!那些镢头只能在田园边角发挥作用,老牛在远处看着,就像失业了一般。小溪潺潺的水,从前一桶一桶地提,现在把电瓶车一支,水管一拉,春水灌进饥渴的田园。小插曲,大生活。把整片的时间用来打工,零碎的时间交给田园。主次有别,田园安顿着农人的心。我总以为没有离家就没有乡愁,其实还是错了,田园带着慰藉乡愁的意义,如果哪片田园在春天还是荒芜的,人们走到地边,都要问主人去干什么了。春起田园,人进田园,这是一个多么诗意的逻辑!曾与建泽兄聊田园,他就说喜欢看田园初春的皱纹,一冬寒冻,地表裂纹,时光的沧桑变成了微笑。
经年,是一个多么令人难熬的文学词语,诗人感叹“断云飞雨又经年”,“此去经年”,拉长了思念的时光,而在农人心中,春起经年,年序依旧,田园经年,总是盛满了希望。农人假如说,“又是经年”,是带着期盼所得的兴奋。
夜晚,不是黑色包围了村庄,而是田园把村庄抱在怀中,春天的鲜绿守护浓睡香酣的村庄的梦。那条小溪,或是小河,并不精致,不像景区的溪流,被人为地修饰。很多的鸟虫深藏其间,等到季春,虫子就开始鸣夜了。第二天,不是晨阳晃醒了睡眼,而是田园的绿菜的味道冲进了鼻孔,加上凌晨早有人翻耕田园时镢头落下的声音,碰在心上,会一会乡友邻居,不在家的客厅,最好选择田园的清晨。
四
特别是老友毕建泽,在春天的田园里最活跃,我想给他改一改名字,叫他“毕春起”,他说辈分字就弄掉了。那场雪还在春地里顽强地残存着,一堆堆一簇簇,不肯告别,他就将田园深开成沟,铲雪入沟,加上一些草木灰,然后封沟。这是利用雪和灰杀虫的方法,他说是给春天一个健康的环境,让春天无忧地长在自己的田园。
一片田园的四周,点缀着几棵杏树,春最早站在杏树的枝头,但他更想要个结果,于是,他沿村去剪杏树的枝子,卸下那些老枝,给田园四边的杏树嫁接上新种枝。他说这是“徙木立春”。我确知有一个成语叫“徙木立信”。我深深佩服他的文化,而他只有初中的学历。他说是从老辈人那里得到的经验。我却对田园文化知之甚少。真的,田园里的一草一木,一菜一叶,并不带着禅意,却有着成长文化。
被切成块的田园,都有小风景。各家都在初春吃上几顿老白菜,这种菜大约相当于南方的油菜,那些蜂蝶,一点也不嫌田园小,春起,蝶来恋,蜂来舞,就像各家都有小舞台,干活累了,坐在花前,看蜂蝶,懒得想蜂蝶诗句,就那样发呆地看着。在风景面前发呆,何尝不是诗意。春起,菜花绽放,热情得很,满腔的爱,燃烧成艳丽,比不上南方的油菜花开的声势和场面,倒是在北方看到如小令一般的婉约。我不敢在花前抒情,心中还是被古诗句子回荡着——“儿童疾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却不见孩子来玩。还是作家张爱玲对蝶的理解更入骨,记得他说的话:“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那一朵花有多少蝶来寻魂?也许只是派出了代表,不是所有的蜂蝶都有寻魂的机会的。想着,真的是极美极妙的意境。
春来弃白菜,抢吃的第一口春蔬就是老白菜,多一个“老”字,就是不同的菜种。都是秋色催老,而春也使菜老。这是春事不待人的节奏啊。各家自给自足,镰刀割一垄,捆成一捆。我遇到,不是很熟的村人,也硬要我带回城,他们的理由出奇地一样——再不吃,就老了,都得丢弃。其实,这是一种送人的借口,那好吧,抽出一根,剥去菜薹的皮儿,就生吃。吃了,才是对人示好的最好态度,不要说感激的话,就说两个字——鲜,嫩。蝶恋着掉下的菜花,心情好得跟菜花似的,想用几个形容词表达,都是多余的。有时候想得离谱,觉得生命就此终止,也无遗憾。
毕建泽的女儿在城里,距我住处不远,我说,割点老白菜花我捎给她吧。建泽摇摇头,我马上明白了,这种拒绝,不是处于别的考虑,记得他说过,他打理这几块田园,不为别的,自己吃菜是次要的,也吃不动了,田园是吸引女儿的唯一希望,田园是女儿的乡愁,不然忙于工作,乡愁就被放在一边了。所以,每个周末,他都要看看能准备更多一些春蔬,不能让这份乡愁空落落的。乡愁,不能由他人寄给,只能自己来取,就像吃饭喝水,必须“亲自”。
五
跟喜欢抬杠的毕见智在田园里聊,也有意思。我说刚刚打紐结下的嫩西葫芦最好吃。他说六月的西葫芦才好吃。老家有“六月的茭瓜臭死狗”的说法,(茭瓜就是西葫芦)他这是抬杠。我跟他“犟”,说“小荷才露尖尖角”才是可爱。他说“映日荷花别样红”不是更好?其实,他总是把最鲜嫩的茭瓜给了别人——哥啊,嫂啊,邻居经过,他都要摘一个相送。我们是见仁见智,见智,是他的名字,我却没有“见仁”的名字,我还是输了。
于夹在田园间的南溪岸边一坐,便有人围拢过来闲聊,“白鹭循溪低低飞”,白鹭就像是家养的,绕园巡溪,这是它的快乐。尽管没有“歌伴黄莺缓缓归”,美妙的田园,惹来白鹭已经幸运了。我们立刻就着一只白鹭,聊起春天,白鹭是春天的信使,农人还是嫌它来晚了。我懂得他们的隐意。
我多么能像一只鸟,飞在春天的田园里。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一定是一整天一整天地住在他的那片在河边的田园,看着田园边上的“九大桥”,他不是看桥的风景入梦,他一定盼着儿子的影子就像一只鸟飞过桥,扑向田园。
田园,在城市发展的进程中,逐渐被切割成小块,以至于最终消失。田园,已经成为一种有趣的休闲元素,在城市里不可多得了。我关注到“秀才文学”的“韩格拉图”文友写的文章经常提及在大都市上海的边缘,他还有一片没有产权的田园,田园被城市的喧嚣包围了,但心情却在田园放飞。真羡慕他,在繁忙中还能抽点时间给田园。
不要把田园视为“治愈系”,好像一不得意,就跑到田园,可以放下一切似的。我非常喜欢美国作家梭罗,毫无目的地爱上“瓦尔登湖”的田园,也羡慕他的田园之大,任性地在田园磨蹭了两年。如果排除他的个人主义至上,我觉得个性在田园最能得以张扬。他也有一章类似“春起田园”,有春天,田园进入了哲学的程序。
蜗居城里的人,不甘窗前那抹春光,于是去踏青,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片田园,去打理好春天的心情。
一夜东风吹,春起在田园。经年又经年,田园不负春。
2025年3月30日原创首发秀才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