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托举起生命之重(散文)

夏侯景逸 9天前 30

五十年代,女人的肚子是一块土地,耕耘,种下一粒种;育苗,长出好光景。这就是女人穷尽一生的宿命。女人是这个世界最光鲜的人,也是这个世界最艰难的人,生孩子、养孩子、持家,还要与男人并肩打拼事业。我外婆家有仨闺女,苦水里泡,贫瘠地里长,相貌平平挺耐看,就是体弱多病。我母亲是家里的三丫头。

新中国刚成立,我的母亲走出中原到陕西,赶上一个好时代。

一条陇海线,一匹长龙般的铁马,驮着母亲顺利来到咸阳。父亲先一步在咸阳站住脚,随后母亲告别了家乡的风和云,来在咸阳有了一个家。

父亲来到咸阳后,扛沙包过桥板考上火车站装卸工。体力活口粮多一些,工资高一些,衣食也算有了着落。后来,车务段从档案里了解到父亲在老家粮食坊当过柜先,段长安排我父亲做装卸作业所会计。我父亲一口拒绝,抗拒着不到会计室上班。那些天,只要车皮甩到站台上,来了装卸活,父亲就急忙抢着上,扑身子争着干。几次遭到驱赶,转一圈回来继续干。段长最后给我父亲下通牒:你执意干,也行,还是会计的工资和口粮。最后,无奈之中,父亲不情愿地走上会计岗位。会计岗位流汗少、出力小、收入低,为了吃饭穿衣,我母亲也做起了又脏又累的装卸工。一群家属工,干男人一样的重体力活,煤炭水泥把一个柔弱的女人活出一副男人的身板。

当我在母体还是一个分子时,我妈得了一场重病,医生诊断后说,我母亲肚子里长一个黑斑块,所以每天发高烧不止。高烧一直不退,时常烧到昏迷状态,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差一点让我这个分子消失,尚未出生就要告别。我妈住进了医院,我正在母腹中经历一场是丢弃和存续的考验。

妈妈正经历着生死关头的考验,体内孕育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就是我。那时,妈妈只要轻点下头,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在我之前两个哥哥已来到这个家,我来到或许是多余之人,为保大人而放弃即将到来的我,这也应该是常理和明智的选择。

谁知为母则刚,母亲抱病执意留下了我。让我可以见识一个世界,不论与否也要在世上走一遭。母亲九死一生换来我一声啼哭。女人怀孕期多数反应是厌食、呕吐,心情烦躁,而我母亲是用生命护我生命诞生。

医生用钢笔在肚子上画一个圈,画出黑块的大小,观察它每天的变化,若变小,就可治愈。母亲第一次迎来一道病危通知……

当时医院给我妈用的是一种进口针剂,我不知道是啥药名,据说是一种特效药,这是医院的最后一个手段,它也是母亲最后一线希望。那种药最大剂量7针为限,一天一针,之后只能听天由命。

一时间,我在母体的去留成为焦点,经历一番争论,一场折磨,万般艰辛。为此,外婆从千里之外赶来,大家声音一致:放弃一条生命,保母亲健康。把孩子从身体里拿掉或许是最稳妥的选择,我母亲放不下执念:来一起,走也一块。

父亲一封电报,传到前丁村。外婆浑身一颤,心里道:事情不紧,也不会拍电报,是……俺妞……外婆心神不宁。

外婆坐火车赶来。父亲害怕发生不测,外婆也担心大祸从降天。

母亲年轻时,被病痛缠身,吃药如便饭,瞧郎中如家常。

外婆送别女儿是一场人间悲歌。这样的场面外婆之前经历过两次,坚强已装在外婆心里,但还是不愿这样的事第三次发生。

父亲一封电报把外婆千里外牵到陕西。

我母亲住院后,父亲三天两头既要上班又要跑医院,渴望外婆的帮衬。夜晚还要照看我的俩哥哥。外婆仨闺女失去了俩,心中怕最后一个女儿也不保,提心吊胆度日。

外婆久久站在门外,没有力量抬手敲门。一个没有女人的家,那样空落,没有一点温馨气息。外婆的心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搦住,一种窒息感袭来。

外婆下火车来到一间土瓦房的家,窗上透出油灯昏黄的光亮。从门缝看过去,父亲和我的俩哥哥睡在一张床上,父亲怀里搂着二哥,背后躺着大哥。

那一幅画面撞进外婆的眼帘,泪水就不由自主在面颊上流淌:风雨飘遥里的家,一阵心酸翻涌。

外婆的心在发抖,难道命里不该有闺女?年轻时的母亲体弱多病,经常性胃疼,胃疼起来三天不吃不喝,在床上打滚,直到把胃酸吐出来。母亲的病看过不少中医,也吃了不少中药,怎么也看不好,总是去不了根。请来一个算卦先生,他说,你这病,倒是有治,得隔州跨县才能看好。听到这话,我母亲的心彻底凉了,别说隔州跨县啦,一辈子怕也走不出张常村。

外婆的脑海里映出和两个女儿过世别离的画面。

那年代,洞房花烛被视作一剂良药。大姨,应姑娘时病魔缠身,“冲喜”嫁到老河口沟里一户人家,因为“冲喜”不满百天不能回门。未能熬过一百天,第96天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年大姨刚满二十。后来陈家又迎娶一位续大姐,与我外祖母走亲戚十多年,把外婆家也当成娘家。

我大姨出嫁那天,两顶花娇,一真一假,用假花轿吸引小鬼的注意力,用真花轿避开小鬼纠缠。花轿出村前,迎着花轿抛出一把豆子驱鬼,跨一道火盆跳出火海。花轿出了村,外婆深深出一口气。

二姨在外婆家最清贫时期成为“囤厢媳妇”。一种变相的童养媳制度,早点把闺女送到婆家去,给婆家添烟火,也给娘家减负荷,一举二得。一桩好事背后藏了多少女人的心酸,又酿出过多少悲剧。

二姨到出嫁前,因为嫁妆不丰,给木楼杨姓人家作了“囤厢媳妇”。每天照顾小丈夫的起居,后来,他的小丈夫从学校毕业据说到了部队。留下二姨在家独守空房。

木楼街上人传说,二姨的小丈夫和别人结婚了,娶的是女军医,可俊啦。二姨不信,和人争执,天天到后沟老河口等他。

二姨看到二姨夫从桥那头走过来,还是她熟悉的样。他长高了,也胖了,冲她傻笑。二姨边哭边喊迎上去。结果,落水了。

二姨身赴老河口的那天,我大哥出生的第九天,我的妈妈尚在月子里。二姨的不幸消息对我母亲完全封闭。谁知那一晚,二姨竟然托梦给我的母亲。

外婆家是一个二进的小院落。母亲从织布机上下来,到堂屋去,穿过一条走廊般的院落,院子里积存着雨水,从西屋迈脚跳过水潭,脚踩在砖块上,身体呈轻盈的跳跃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三妞,可见到你啦。”

扭头看,二姨站在一潭水里,两手轻轻地划动溅起一串水花,扭动着身体,笑容满面。我母亲应答着,梦醒了,二姨消失在水中。

母亲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直到父亲加班回来,推开屋门,一阵冷风袭进房里。母亲把刚才的梦说给父亲听,父亲脸上勉强堆出一丝微笑,说:“你可别咒二姐,现在她身体好得很,人白胖白胖的。”我母亲陷入迷茫中。

大姨二姨最后都没能做一个母亲,未能成为完整女人,在是心中的抹不掉的遗憾。

我母亲一脚踏入秦川大地,胃病还是不断地犯。

我在娘胎里生长成一颗耐旱的种子。

血液都在体内燃烧了,医院急救采取输血保命。长时间高烧,对体内胎儿一定会有伤害。医生建议,中止妊娠或是最对的决定。

丁村人讲究,女人一旦肚子里非正常折掉孩子,后边生育可能就会接续不上。子女们一旦破群,母亲或被终止再当妈的资格。所以,不到最后一刻母亲坚持不让步。高烧把血水都烧干了,必须中止妊娠。然而,母亲还在坚守她心中的底线。

如同擀面杖一样针管的血液,如流动的玫瑰,汇进那已接近干枯河流的身体,这七管血液,让我母亲的身体重新荡漾起浪花。

鲜红的血液流入身体,一株将枯的禾苗得以灌溉,小苗从梦中醒来,伸腰,蹬腿,昂头,挺胸。七管救命的血液苏醒了一具母体,也滋养着一个小生命。多日高温“燃烧”的躯体,迎来一缕清泉般血液补进身体,虽高烧还未退去,人比之前轻快了许多。

那次住院母亲输血七针管,我的身体里流淌他人的血液,我的性格、秉性也与哥哥妹妹们有些许不同,与那身体里流着不同的血怕也有关联。在不该来的时间,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艰难危机之中,感谢父母最终选择了接纳新生命。母亲拖着病体带我来到这个世界。

输血,枯田得以滋润,腹内小生命含笑醒来。

我的两个姨生活在缺吃少穿短医的年代,最终都没有当上母亲,没有成为一定意义上的完整女人,反而做了那个年代的牺牲品。

大姨的事让外婆在死亡线上走了一圈,几年后,外婆刚从失去大姨的痛苦中走出来,二姨的事再次将外婆撂倒,外婆在炕上睡了三天。我娘的事,外婆曾无数次质问老天:我老婆子就不该有一个闺女吗?我的命咋就这样苦啊!

两个姨的人生如同两枝孤寂的空花枝,未开一朵花,没结一颗果。来的清白,去得干净。用外婆的话说,我两个姨都白当一回女人。

我母亲名字里有一个云字,那是丁村一位秀才给起的名。一朵云,轻飘时四两青烟袅袅升腾;一朵云,发力可将一座山沉入海底。

人生总会经历三岔路口,那是命中安排的“改道”。父亲也差点踏上“重返中原”的归程。父亲已准备好了回老家,重新规划人生,守着老宅院,过上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田园,闲适。

外婆的一声追问,苍天从昏睡中醒来。

在省城南郊的铁路医院。我的外婆第一次来到大都市,陪我的妈妈度过一个难眠之夜。那一夜,我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头脑像一架机器翻江倒海一样停不下来。外婆在走廊里不知踱步几来回,也不知在楼道里坐了多久时间,也不晓得淌下多少眼泪……

外婆赶来,谁知,等到的是一张病危通知,晴天一声惊雷。外婆心里早已准备接受最坏结果。外婆一双小脚还是没有站稳,身体一个趔趄,手扶床边坐下来。

在医院的那些天,母亲想了很多,如果不能跟我父亲一起走往前,咋办?身陷无尽的烦恼困扰:不找,孩子缺失一份爱,少温暖;再找,会给孩儿们添罪受,后妈厚德人太少。人发着烧,心里却像塞进一团乱麻,人心弄得乱糟糟,刺挠抓心。

面对耳畔的不同声音,我母亲依然坚持:只要我在,绝不放弃。迎接孩子到来是母亲的责任,能否成人是他的造化。

面对外婆的话,我妈一言不发,外婆的话说的没错,外婆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不能再失去最后一个女儿。就是那一夜,母亲做了一个决定:不给我外婆心里裹疙瘩。

外祖母的意见,父亲的想法,医生的建议,归结为一个结论:终止妊娠。众人所云,宣告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希望愈发渺小。我还没看到这个世界,就要与这个世界告别——准确说法是一种转换,从一个细胞变为另一个细胞。

腹内是一个细胞胚胎的我,等来的不是分娩,却是即将面临消失的命运,或许它思绪万千,或许它只能无动于衷。人命当来时则来,该去时一切皆由顺便。母亲也坦然了,这时母亲的高烧已渐渐退去。突然一则好消息打破了平静,医生告诉说,我妈肚子里的黑块变小了,完全治愈大有希望。感谢一种进口药救下两条命,感谢母亲不放弃不抛弃的执念,让奇迹终于在努力之后出现了。

两个哥哥需要妈妈的关怀是一种力量,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每次跳动,也给妈妈增添了病愈的信心。加上医生的呵护、措施到位,让我妈有了战胜疾病的坚定。心中有力量,疾病可以除。

我母亲假如没有走出黄河岸边,没有来到了城市,还是守着老河口那涛声浪涌,说不定也会步入大姨二姨的路。我心中祝福父母昨天勇敢追求远方,远方的风景也有风雪雨霜,向往是人生的快乐。

我的到来,是一次“双赢”。从母腹中走出的新生命,看到了一个新世界;母亲终于战胜了肚子里的“黑热病”,也彻底消除了十多年的胃病折磨,如重获新生。

母亲给了我生命,我给母亲以坚强。也许是我在母腹中的每一次跳动,给母亲以力量,给母亲以信心。

峰回路转,那天阳光正好。最后,由于母亲的坚持,我这一颗分子得以在母体继续存在。最后长成细胞,变成胚胎。

后来,妈妈把这段故事说给我听,我才知道来到这个世界是如此艰难啊。这个故事让我懂得了人生的意义。母子平安,满月后,外祖母踏上东去的火车。

因为不放弃,所以没有“破群”,后来我有了两个妹妹,父母和我们五个子女组成一个完整的家。母爱伟大,一个生命得以延续;乡医吉言,告诉我母亲走出中原迎接新生活。母爱,保护了一个新生命;新生命的到来,破掉了十数载总是闹腾的病魔。从此,母亲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母亲享年走过了九十九个冬夏的人生。

母亲,她为人类完成一次次的托举……

2025年3月23日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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