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散文)

秦景澜 11天前 16

熬过了冰寒彻骨的凛冽寒冬,却在那繁花似锦的暖春之际,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三月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周遭一片静谧,他就这样静静地告别了人间,这位一生朴实无华的老人,终于走完了那条满是崎岖坎坷却又无比平凡的人生之路。​

父亲出生在一个极度贫穷的农民家庭,那是新中国刚刚诞生的艰难岁月,物质匮乏到了极点。爷爷奶奶共育有四个儿子,父亲排行最小。家境贫寒,爷爷由于长年累月的繁重劳作,身体落下诸多病根,根本无法再从事生产劳动。迫于无奈,奶奶只能忍痛将二伯和三伯送予他人抚养,只留下大伯与父亲。生产队时期,和众多农村孩子一样,父亲仅仅接受了几年完小教育后,便不得不辍学,跟随母亲投身于田间地头的劳作。犁地、耙磨、拉土垫圈、养牛喂猪……这些农活,父亲自幼便跟着家人参与其中,在那个时代,这是生存所必备的技能,恰似女孩子必须掌握做饭与针线活一样。农村有句古训:“男儿十二脱父子!”而父亲甚至还未满十二岁,便已然完全独立,艰苦的生活环境,铸就了他坚毅刚强的品质。父亲对农活可谓样样精通,而且熟知节气,清楚每个季节该播种、收割何种农作物,何时该浇水、施肥、除草,在庄稼地里,他就像一本行走的“百事通”。​

父亲勤劳肯干,且特别能吃苦,一生都在不停地辛勤劳作。即便是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日子里,他也如同默默耕耘的老黄牛一般,埋头苦干,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更不会偷奸耍滑。他性格耿直,完全学不来溜须拍马那一套,对于生产队分配的任务,他总是积极主动地去完成。每到冬天,父亲总会主动请缨,前往韩城拉煤炭,只为给集体减轻一些负担。​

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父亲与母亲喜结良缘,随后我们三个兄弟和一个小妹相继出生,家庭的压力瞬间变得沉重起来。爷爷的离世,让父亲深刻意识到,仅靠种庄稼,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于是,只要稍有空闲,他就跑去给村里卖豆腐的大爷帮忙,久而久之,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不久后,家里便购置了大锅、几口大缸,备足了柴禾,还添置了碾磨。要知道,在过去的豆腐房里,可没有任何机械设备辅助。煮黄豆、烧水、磨浆过滤、点豆腐,每一道工序都是极为繁重的体力活,而且任何一个环节都丝毫不能出差错。父亲和母亲常常从凌晨忙到深夜,奋力推着那沉重的碾磨,结束一天的劳作时,早已汗流浃背,腰背酸痛得直不起来。但父亲硬是凭借顽强的毅力咬牙坚持了下来。后来,家境逐渐有所好转,父亲买了一头毛驴用来拉磨,再往后,又购置了磨浆机,这才稍微节省了一些力气。​

自那以后,在乡镇周边的各个村庄,每天都能听见父亲那悠长且洪亮的吆喝声:“卖豆腐了!”伴随着毛驴脖子上那清脆悠扬的铃铛声,回荡在大道小巷之中。父亲为人淳厚善良,给顾客切豆腐时,总会多切三二两,再加上他做的豆腐水分极少,质地硬邦邦的,如同馒头一般。渐渐地,父亲在周边树立起了良好的信誉,豆腐生意也越发红火起来。然而,每次卖完豆腐,母亲一算账,却发现似乎并没有赚到多少钱。父亲总是微笑着宽慰母亲:“豆腐渣不是拿去喂猪了吗?后院那几头猪一卖,不就是赚的钱吗?猪粪施到地里,庄稼长得多好,这不也省下买化肥的钱了吗?”就这样,多年来,父亲始终坚守着这份看似不怎么赚钱的生意,坚守着他那质朴的厚德。记得父亲有个朋友遭遇变故,不幸半身不遂,生活陷入极度困苦之中。父亲每次路过他家门口,总会特意吆喝两声,送上一块热气腾腾的豆腐,而且分文不收。有时晚上,还会打发我送去刚出锅的热豆浆。在如今物质丰富的年代,这些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过去物资极度匮乏的岁月里,这份情谊显得格外深厚。​

豆腐生意存在明显的淡旺季之分。平日里,村民们一把野菜、一根胡萝卜,冬天半碗酸菜,便足以应付。普通不太富裕的家庭,只有在来客人或者逢年过节时,才会买些豆腐。所以,在生意不忙的时候,父亲常常前往黄河滩。和大多数生长在黄河岸边的孩子一样,父亲练就了一身出色的水性。生产队时期,黄河有大片滩地,父亲经常去河滩地收割庄稼。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实行生产责任制后,黄河主流改向我们这边,已没有安全种庄稼的滩地了,但分流线河对岸仍有小片沙滩地,生长着茂密的野生芦苇,那可是牲畜绝佳的饲料。父亲常常游过线河去割芦苇,收割完毕后,扛着芦苇游过河流,再用担子挑回家。到家后,我们一起帮忙用铡刀将芦苇剁碎。有时黄河发大水过后,父亲会从河中捞到一些“意外收获”,他觉得这是上天的眷顾,比如一根檩条木头、几根竹竿等物品。父亲满心欢喜,原本以为会得到母亲的夸赞,没想到回家后却迎来一顿训斥:“你不要命了!”母亲深知下河捞东西十分危险,父亲也曾受过伤,她更清楚,那一百多斤重的木头,扛在父亲肩头,父亲要沿着那弯弯曲曲的沟路,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上来。母亲这是心疼父亲啊。那条沟路上,印满了父亲数不清的脚印,流淌着他无尽的汗水。可父亲却对此乐此不疲,甚至有一年还从河对岸的山西扛回一袋美国二胺。父亲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着,他过去的这些举动,放在现在,我们想都不敢想。多年后,父亲盖起的第一座房子,用的全是他从河滩上带回的芦苇和木料。后院那一大堆河炭和柴禾,也都是父亲勤劳的成果。​

当我们住进那用芦苇草帘覆盖、冬暖夏凉的木房时,对父亲的敬意愈发浓烈。​

人的命运仿佛就是这般,只要愿意吃苦,似乎就总有吃不完的苦在前方等待。正是因为父亲的勤劳与吃苦,再加上母亲为我们撑起半边天,才使得我们这个儿女众多、负担沉重的大家庭走出困境,父亲和母亲为我们编织出了一张坚固的安全防护网。​

时光如白驹过隙,随着时局的不断发展,父亲最终放弃了卖豆腐的营生,转而承包了荒沟里的十几亩梯田。为了干活便利,他主动要求照看机井大门,全身心地投入到土地的耕耘之中。几年后,在父亲的辛勤浇灌下,成片的花椒林开始产生效益,有了收入。父亲省吃俭用,用土地的收入供我们几个上学,直至我们成家立业。后来,他又为我们兄弟三人购置了各自独立的庄基地,盖起了新房子,就是为了避免我们兄弟几个挤在一个院子里产生矛盾。我能够想象到,父亲常年佝偻着身子,在荒沟里育苗、施肥、担水、灌溉、摘花椒,荒沟里没有宽敞的大路,每一项工作都只能靠人工艰难完成,其中的艰辛难以言表。​

父亲并非那种只知埋头苦干的死板农民,在艰苦的劳作之余,他始终保持着乐观开朗、幽默风趣的性格。村里无论是长辈、成人还是小孩,与父亲碰面时,他总会热情地打招呼,碰到小孩还会逗趣几句,总是以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出现在村人面前。​

父亲热爱热闹。多年前,村里组织锣鼓活动,父亲积极参与其中,自己掏钱购买锣鼓,还极力鼓动村民一同参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在这方面极具天赋。没有经过一天专业学习,文化程度不高的他,很快就掌握了锣鼓音乐的节奏和规律。父亲不仅能敲响领头的大锣鼓,还拿起长长的竹竿当作指挥棒(俗称摇杆),间隔几声大声吼叫:“嗨!”刹那间,百面锣鼓齐鸣,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父亲的一招一式有模有样,韵味十足。那段敲锣鼓的时光,是父亲最为快乐的日子!​

父亲还是个极为孝顺的人。他一直精心照料奶奶,直至奶奶以百岁高龄安然离世,奶奶一生身体康健。父亲还将二弟过继给独身的大伯,解除了大伯的后顾之忧。​

在村民眼中,父亲是个热心肠。村子里无论谁家有红白喜事,父亲都会积极前去帮忙。尤其是办白事时,父亲总会提着自己制作的酵母以及陶罐子、弓箭等祭祀物品,去送老人最后一程。​

我曾经一直以为父亲有着钢铁般坚不可摧的身躯,然而,劳累一生的他,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皱纹渐渐布满了额头和脸庞。父亲的双手粗糙得不成样子,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些因劳作而嵌入双手缝隙的微小灰尘,无论怎么清洗都洗不掉了。岁月就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将父亲雕琢成了一棵饱经沧桑的老树。父亲极为朴实,朴实得如同土地里的一粒尘埃,他没有名人那般的丰功伟绩,却为我们这些儿女搭起了一把通往天空的梯子,让我们得以顶天立地地生活!​

眼泪的味道,原来是这般苦涩,承载着生离死别的无尽伤痛。微风吹起漫天的纸灰,黄土扬起的道道灰尘,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一声声悠长的“卖豆腐了……”​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最新回复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