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痒啊。”毛茸茸的头发挠得我忍不住想笑，我的腰老了，已经不能想弯就弯下去了，胳膊也伸不到脚底去挠痒了。
“哈哈，我出来喽。”
“嘿，你那几根毛把我弄得好痒。”一个尖尖的小脑袋钻了出来，青色的脑袋上长了几根毛。
“嘿，真不好意思。你是什么树？”
“你好，我是一棵樟树，孩子们说宋庆龄故居门前也有两棵樟树。”
“你好，老樟，看来这里还有孩子，他们看见我没准会把我拔了。”笋宝宝歪着脖子，它想起来出来前太奶奶的嘱咐：小乖，出来的时候要躲着人，等长到人那么高，就可以不用担心了，不然就成了他们的口中之物，传说中春天的一口鲜。
“你可以叫我樟树爷爷，那些孩子们都这样叫我。孩子，来，躲到我后面去。”看着可爱调皮的笋娃，我想起了那些孩子。
“樟树爷爷，你说的孩子们，他们在哪里呢？我要找他们玩。”
“不止有孩子，还有老师。”
“他们在哪里呢？樟树爷爷，你快告诉我嘛。”笋娃摇着小脑袋，把我弄得好痒。
“好笋娃，不要挠我了，好好，我跟你说，你可要耐心听。”春风把五星红旗吹得舒展开，我的精神也振作起来。
一缕缕碎片，就像春天时，学校旁边流淌的溪水，常常在我的脑海泛起阵阵水花。很多记忆都跟春天有关。
二
那是六十年前的春天。
“学校里，应该有绿色。”老校长把我栽在校门口，我的脚下是土黄土黄的地面，面前是一栋土灰色的房子，还有一群孩子。
“老师，这是一棵什么树？”这些孩子把老师和我围起来了。
“樟树，这是一棵樟树。它四季常青，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都能保持翠绿挺拔的姿态。”校长的眼睛看着我，也看向了孩子们，“你们都会长得又高又大。”
这些孩子，个子看起来倒是有很大的差距，高高矮矮的，就像你们竹子，有的高，有的矮，而且一个个都很瘦。
他教孩子们读：“人之初，性本善……”孩子们摇头晃脑跟后面读：“人之初，性本善。”群声铿锵。
他也教孩子们数数：“来，同学们，请看黑板，1、2、3、4、5……”
教室里还会传出歌声：“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的春天多鲜艳……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教室里的木头椅子和木头桌子都在摇晃，我也开始摇晃，我们就像那群孩子那样快乐。
两只黑色的燕子比我来得要早，它们已经在屋檐下安了家。它们在我的面前来来回回，从外面的山上、菜园里，衔来一些树枝和泥巴，飞到教学楼的屋檐，垒一个新窝。过了几天，有几只黄色的小脑袋探出头。等过段时间，它们就在校园里飞来飞去了。有时候还会停再距我咫尺的树枝上，看老师和孩子们在操场上踢球。
操场上坑坑洼洼，孩子们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不过，他们爬起来怕打掉身上的灰尘又继续跑。只要不下雨，他们都是开心的。下雨天，孩子们会安静地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把十几个坑落满。屋檐下，雨水滴在校长白色的发丝上，沿着他的脸颊流进衣领，他忘了擦拭。我的心和身体一样潮湿，我喜欢雨水，却希望它快点停下。
“雨停喽，雨停喽。”孩子们和老师们向操场跑去，他们拿起水瓢或者锅铲，把坑里的水舀进木桶，倒到我的脚根处：“樟树樟树，快快长大。”
他们又开始跑啊，跳啊，笑啊，短暂的一场雨只是按下了暂停键，此时学校又热闹起来。阳光照在孩子们身上，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就像花儿那样美丽。
三
“老师，我不读书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亮晶晶的泪珠在她圆圆的眼睛里打转，一粒一粒滚落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老师，好吗？”老师的眼睛湿润，牵着孩子的手。
“妈妈说，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我读书了，只够给弟弟读。”说着，小姑娘扑在老师的怀里“哇哇”哭起来
“你还这么小，不读书太可惜了。你不要担心，我跟你家人说。”我看着老师只不过比孩子高半个头，也是个大孩子。我伸出怀抱，把她们抱在怀里。
学校隔几天总要离开一些孩子。离开校门的时候，就像干枯的树苗，失去了活力，低垂着身子，发出一声声呜咽。要是那些眼泪收集起来，能填满操场上的水坑吧。太阳出来了，操场上没有孩子们的影子。他们趴在坑坑洼洼的桌子上，眼睛望着学校门口。
除了留下来的两个老师教书，其他的老师们早上天还没亮就离开学校，晚上太阳下山、月亮出来了才回来，他们就像那对燕子父母，一天来来回回，比燕子还忙。过几天，他们能带回一只快乐的“小燕子”，教室里就会迎来一片欢呼声。
春风轻轻地吹着，夜，静悄悄地来了，那是一个不眠夜，“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的祖国万岁！”老师们聚在一起，等待天明。
“大家都可以回来读书了，国家实行义务教育，学费全免。”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我抬起头，一轮红日升起，阳光洒在了校园里，照在操场上，照在老师和孩子们脸上，鸟儿在天空中快乐的飞翔。
那是四十年前，1986年的春天。
四
“你好啊，樟树爷爷。还记得我吗？”多么温柔的声音，一个短头发的小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
“阿慧，真是你！”两双手拉在一起，我终于想起来了。
“乡下的学校，没有城里环境好。你怎么选择回来呢？”老师拿起学生的背包，就像那年，牵着她走向教室。
“老师，当年多亏了你，用自己的工资偷偷给我付了学费，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长大后回来当老师。”学生轻轻牵起老师的手，把背包背到自己肩上，“老师，国家为老百姓办实事，咱们教育要迎来春天了。相信我们的学校会越来越好！”
“好啊，咱们的学生幸福了，老师才幸福。”
她们说到春天，眼里都是光，我喜欢春天，春天的时候我长得最快，身体里像是有一股气息拉着我向上长，身上冒出一节节新的枝桠。
春天之后，我的身体变成一片绿色的云。我面前土黄的草场，变成一片绿色的云，这朵云方方正正的，上面还还挂着彩虹。没我高的矮房子，竟然长高了，比我还高，我要伸着脖子才能看见。教室里桌子和椅子都变成绿色的。春天可真好。
我身后的围墙，上面画了很多漂亮的画，有孩子、有老人，有日月星辰，孩子们最喜欢来看。有的画是两个小孩，互相弯着腰，孩子们跟后面学习：“请原谅。”有的是老人坐在椅子上，孩子在给老人捶背。
——说到这里，我的腰也酸了。“笋娃，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你锤得真舒服。”
“樟树爷爷，你讲得故事太精彩了，不知不觉过去好几天，我都长高了。”
“是啊，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恐怕我也难以相信！
当年我就是跟你差不多高的一棵矮矮的小树苗。”
“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们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也想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去了更大的学校，那里的操场更大，孩子更多。”一只燕子飞来，落在我身上。我有些难过。
五
“同学们，我们现在走进的足球场，它的前身是一所学校，曾经这里有200多名学生，十几位老师，我也是其中一位。”
“好漂亮的学校啊，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训练吗？”
“樟树爷爷，我回来看你了。”
春风吹呀吹，流水哗啦啦，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樟树总是在春天说着春天的幸福，还有它的葱绿。
有时候想到每一个校园，一定都有一棵老樟树，或者是银杏，或者是梧桐树，是这些树木，见证了每一所校园的生动，见证着孩子们的成长。可能没有人听孩子们读书的故事，但有老樟树在倾听，哪怕是一声毫无意义的喊叫，老樟树都听得见。老樟树，是我心中的神一般的存在，我常常正在树前，对树心语。
樟树，永远有春天，因为它始终和孩子们站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