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歇儿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紫鹃早已知她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微微的点头,便掖在袖里。说叫:“点灯。”
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黛玉瞧瞧,又闭上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量她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她。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
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她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急。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馀无几了……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
——《红楼梦》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二
窃以为,《红楼梦》最精彩的叙事,不是宝玉挨打,不是黛玉葬花,不是元妃省亲,不是刘姥姥游大观园,不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也不是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是黛玉焚稿。
是高鹗写在《红楼梦》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窃以为,这句应该颠倒过来:“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这是因果。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
这一笑,是对人世“冷”的冷笑,还是对自己“痴”的鄙视?还是,此时,林妹妹一切都想明白了,释然了呢?我不知道。我知道,这微微的一笑,是断念,是决绝。是红楼梦醒。写绝望还有什么比“一笑”更好的办法吗?
宝玉的院落里,喜庆的乐声回荡,彰显着新婚的欢愉。而黛玉却在病榻上,孤独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三
还记得,宝玉初见林黛玉,说过的:“这位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还记得,黛玉宝玉在沁芳桥畔共读《西厢》。
还记得,黛玉荷锄葬花,和她的《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和那句感叹:“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李纨对紫娟言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她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她个女孩儿家,你还叫她失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紫鹃听了这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林妹妹哦,清高似水、才华横溢,又美又干净的姑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我一声叹息:木石前盟,終不抵金玉良缘;绛珠还泪,到头来泪尽人亡。只余下那了无牵挂的微微一笑,留在了尘世,留给了你我。
四
宝玉失玉,如丢了魂,又开始疯癫。为给宝玉冲喜,贾母指婚,凤姐做局,众人捧场……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迎娶宝钗。潇湘馆里烛昏影暗,人孤衾冷……荣国府上上下下,只瞒着黛玉一人……
其实,宝玉也被蒙在鼓里。他还以为真是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林妹妹成亲呢。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见喜娘披着红,扶着新人,着盖头。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雪雁。宝玉看见雪雁,犹想:“因何紫鹃不来,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因此,见了雪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欢喜。
那新人坐了帐,就要揭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请了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盖头。喜娘接去,雪雁走开,莺儿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她盛妆艳服,丰肩软体,鬟低鬓,眼息微,论雅淡似荷粉露垂,看娇羞真是杏花烟润了。
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傍边,不见了雪雁。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
五
宝玉成亲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紫鹃慌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
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
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六
“宝玉!宝玉!你好──”,黛玉咽气前一刻最后的呼唤……这边,宝玉对贾母老太太说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她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她。”
七
还记得,宝玉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之后,将随身之物都赏了小厮。黛玉误以为自己的荷包也被赏了人,心里一气,把正在给宝玉做的荷包拿起就绞。其实,她送宝玉的荷包宝玉一直珍放在怀里呢。
宝玉将荷包丢给黛玉,黛玉更气,拿起荷包又剪,宝玉忙抢了,笑道:“好妹妹,饶了它罢!”不和女朋友讲道理,及时认错,生怕妹妹再伤心。
黛玉剪香囊,是因为和宝玉多心,闹口舌。而且闹得动静很大,连贾母都惊动了。
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
《红楼梦》第三十回:那林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
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
八
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有句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禅说,这是人生阅历三重境界。世间万物,皆由心生。人过“古稀”之年,再读《红楼梦》,既不想发微,也不去索隐,只是一逗一句读下去。
我曾反复阅读《红楼梦》的第九十七回、九十八回,高鹗写黛玉焚稿,如果说这真是高鹗的续,那,我喜欢这续笔。我不想去寻找曹雪芹的轶稿。我也并不想探究秦可卿之死影射的是谁……明朝的泰昌帝朱常洛?这等荒唐。我只读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就足够了。
读《红楼梦》,曾为曹雪芹哀悼晴雯作《芙蓉女儿诔》文辞之痛伤而拍案叫绝。林黛玉的死,高鹗并没有为黛玉写出这样的祭文,我愤愤不平。我曾以为,高鹗文有不逮。如今,再读黛玉焚稿,黛玉之死,高鹗写,黛玉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苦劝,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足够了。写林妹妹死的一刻,那一声“宝玉!宝玉!你好──”,也足够了。
大痛无语,此处无声胜有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2025。03。27。浐灞半岛云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