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有一百年了,比我父亲年岁大。五间房,东屋住着我和老刘,西屋住着公婆。刚嫁到刘家的时候,媒婆说得干脆,想自己过,就分开。玉米一仓子,几麻袋水稻,一缸酸菜,十几棵白菜,一筐萝卜,一堆土豆;一窖子地瓜,一篓苹果。碗筷米面,坛子内腌渍的猪肉,一家一半,不多不少,不偏不斜。我立场坚定,不分家。老刘就自己,上有一个姐。分什么?分来分去,老人有病有灾,我们必然跑前跑后。
不分有不分的苦恼,两代人在饮食习惯,为人处世方面存在不少差异。
婆婆习惯早起,凌晨三点醒了,也不下地,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和公公说话。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就隔着中间的一堵墙,厨房间儿。婆婆过日子抠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炒菜,猪大油放多了,她心疼半天,大米饭做多了,婆婆也不乐意。当着我的面,婆婆不说。偏偏在公公那里大发厥词,埋怨我不节俭,现在的年轻人,啧啧,就是没苦过,没饿着。公公劝婆婆,别净事,有人做给咱吃,谢天谢地了。谁愿意和老人在一起过?媳妇没嫌弃都烧高香了。
我最初吧,听到婆婆对我有意见,心里不是滋味。久而久之,左耳朵听,右耳朵出。怎么着公婆是老人,和我父亲母亲有什么区别?不计较,也就风平浪静。不在乎,海阔天空。
为家庭和谐,三代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和和美美,我学会包容,忍耐,并试着与老人搞好关系。
早上,我先起来。借着天空点点星光,到门口的柴禾垛,抱来柴草,生着火。轻手轻脚进公婆里屋,自瓦罐里摸出两枚红皮鸡蛋,给公公做鸡蛋洛水。这是公公的小灶,婆婆没有。早餐,大多是玉米碴子粥,菜园子丰腴时,沾着露水,摘几根顶花黄瓜,上案板一拍,调一勺大豆酱,味素少许,山西陈醋一疙瘩,再撒一缕绿白相兼的葱花。一口玉米碴子粥,一口黄瓜,最佳的下饭菜。
我嫁到刘家第二年,就为婆婆开了小灶,公公两个洛水鸡蛋,婆婆也是同等待遇。起初,婆婆不要。说自己是个女人,也不挣钱,不像男人在外风里雨里,辛苦养家。我不苟同,我反驳婆婆,生而为人,分什么高低贵贱,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公公有的,婆婆必须也有。婆婆就没再抗拒,洛水鸡蛋好了,盛在两只碗里,我一碗一碗端进他们的房间,转身,刷锅,做饭。
公公婆婆虽然戴着假牙,牙口肯定赶不上我们,平时做菜,炖肉,烀猪骨头,努力做到肉脱骨了,软烂入味。这么以来,老人吃着易消化。
儿子出生后,我下地干农活,婆婆照看孩子。偶尔做做饭,不过早饭,我无论怎么累,都争取起来做。做姑娘那会儿,母亲说过,到婆婆家不能睡到日头照腚,人家笑话咱,丢老张家人的脸。我牢牢记着母亲的话。
公公十年前的四月天,骑摩托车上镇里第三门市修鞋,他每天在那摆个摊,修鞋赚点钱。那天黄昏,我在家给果树松土,锄草。屯里的菊队长骑着摩托车慌慌张张跑我家,说公公出车祸,为躲一个老太太,连人带车翻进德兴那边有座桥下。人已经被一位过路的大哥送镇医院,家属不去,医院不给治疗。老刘麻爪了,懵了,不知如何是好。我说,快启动幸福二五零大摩托车,喊大哥一声,多一个人多个帮手。
等我们急赤白脸赶到镇医院,发现公公仰面躺在一张病床上,不省人事。鼻子流血,两只耳朵出血。过来一名白大褂,问我,怎么办?我急了,我说,我要知道怎么办,你这医生早该下岗了。很明显,地方小医院根本救不了公公,我冲老刘发火了,我说,你还等什么?叫一二零救护车,直奔县医院。
县医院门口站着几个抬担架的男人,公公的身体,背不得,只能雇担架抬到抢救室了。
公公被送进抢救室,不到十分钟,戴着口罩的医生推开门,说,谁是刘某某的家属,老刘说,我是。医生说,病人的情况很不好,脑组织摔零碎了,如果你们想住院,我们也不阻拦。最好,尽快准备后事。
医生下了公公的病危通知书,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太突然了。早晨还好好的一个人,吃了我做得鸡蛋洛水,一碗玉米碴子粥,我熬得鸡蛋羹。傍黑这人就不行了。世事无常啊!老刘的大舅二舅,大舅家的大哥二哥,二舅家的表哥,老刘的七大姑八大姨烂眼子二舅妈该来的都来了,老刘的大姐大姐夫姗姗来迟,他们家路远吗?距离庄河也就六十里地,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公修公得,婆修婆得。我对生活不抱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没什么可怕的。这个世界,鬼不可怕,人比鬼可怕。
老刘的实在亲戚统统到场了,大舅年长,最有发言权。看了公公的状态,撤了氧气,人就一命呜呼。在医院耗着也不是事儿,就又叫了救护车,将公公拉回德胜屯。
公公在家又呆了三天,第四天,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舅毅然决然让外甥老刘撤了氧气罐,公公是在凌晨两点三十四分离开人世的。
大姐哭得长一声短一声,高山流水般丝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里请了专业哭丧的。明眼人看得出来,她是干打雷不下雨。守灵,守夜。发送公公前前后后花了二万,红木棺材,请的民间唢呐队,吹吹打打三天。酒席,烟酒糖茶等,我们自己掏腰包,执事的是刘姓家族的,论辈分老刘管他叫大叔,大叔的意思,妥妥的二万多元,不能儿子一个人拿。闺女也有个份儿,哪个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大姐磨磨蹭蹭半天说,那么好呗,我拿一万。事情就定下来了,当面鼓,敲打是对的。亲兄弟明算账,大姐家又不是没条件,两口子过得比我们好,姐夫木匠头,走哪带一帮木工,一个月一万左右的工资,大姐早年买了社保,五十岁就领退休金了,在家坐着也有钱花。不像我和老刘,儿子得买房,买车,娶媳妇。我工资也不高,还要交保险。各种花销,压力山大。大姐就两个姑娘,又出嫁了。一点压力没有,吃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我不和她比较,我与老刘商量过了,大姐拿就拿,不拿就不拿。不指望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也这么认为的,我压根不想吵架,不爱争执。何况,公公对老刘有养育之恩,自古养儿防老吗。
公公过世不到一年,邻居三婶偷摸给她介绍老伴,我和老刘蒙在鼓里。婆婆有几次早上,梳洗一番,穿戴一新,跟我撒谎说,去蓉花山镇里赶农贸大集,问怎么去?家里那会子也没有车,有辆摩托车,老刘骑着到庄河市内盖楼,婆婆说上屯子口等老马家小客车。
婆婆相了好几次亲,对方都嫌乎婆婆老,手粗糙,比实际年龄还老许多。有五个相亲对象,其中四个是退休工人,享受退休金待遇,选择的范围比较广,婆婆在农村过了一辈子,风吹日晒的,皮肤又黑又干燥,一脸的褶子,人家看不上。就有一个在村里住的老头,老伴死了,家里养着几头牛,几只羊,一爿果园子。婆婆去的话,还得放牛,放羊。婆婆动心了,老头承诺,家里的钱归婆婆掌管,婆婆过去就说算。
这件事不能越过锅台上炕,婆婆找老伴,总得和儿女打招呼。
有一天,太阳落山了,我喂了鸡鸭鹅狗猪,做好晚饭,在院子里串萝卜缨子,准备挂在梨树杈上,晒干,冬天煮着蘸酱吃。
三婶扭着大箩筐屁股来了,套近乎,侄媳妇长侄媳妇短的,拐弯抹角说了她给婆婆介绍老伴的事儿,问我什么意见。
我不紧不慢回复,三婶啊,我婆婆和那老头都快生米煮成熟饭了,你来问我怎么意见?这不是笑话吗?
三婶的脸红一阵,紫一阵,白一阵。吭哧瘪肚挤出一句话,侄媳妇啊,你别生气,我也是为你们着想,你看哈,你婆婆找个好人家,是不是给你俩减轻负担?
说起来,我还得对三婶感恩戴德了?你这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欺负人,你不是能为我婆婆当家做主吗?以后,我婆婆的去留问题生老病死等事情,就由三婶来管着吧。反正,我婆婆那么信任你,是不是?
三婶被我呛得上不来气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离开我家院子。
打那天起,三婶再也没敢给婆婆提媒。我问过婆婆,你要是想找老伴不是不可以,老年婚姻法也主张黄昏恋。家里的大门也永远给婆婆敞开着,婆婆想了很多天,后来说,她不找老伴了。
婆婆是在我怀里安静的走了,四月二十三那天的凌晨四点十五分。婆婆走得第二年,我和老刘在城里按揭贷款买了二室一厅的房子,我们一家三口住进了城市,公婆睡在老家的一处果园里。清明节,春节,元宵节等等,回老家祭祀一下,在公婆的坟前,待一会儿,说几句话。烧一沓纸,燃一炷香。老房子不怎么回去住了,睹物思人,婆婆那屋的陈设如旧,没动过。枣木箱子,立柜,挂在墙上的相框,院门口的老井,辘轳,菜地,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山长水阔。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去年,我的那处老房子,歪歪扭扭一推就倒的架势,我上镇民政那里申请修缮险房,还没批下来,等一等,批下来后,好好修一修,老了老了,就回老家,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