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分岁酒(散文)

言楚暮 2月前 71

寒冬腊月,母亲和父亲穿着蓑衣,戴着箬笠,将一把扫帚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伸向屋顶,将屋檐上一年积下来的灰尘,尤其是灶间上方常年堆积的乌漆嘛黑的油垢扫尽,那是腊月二十四的一天安排。

农历“廿四夜”是小年夜,我们农村有句俚语叫“廿三赶长工,廿四掸塳壅”。“长工”是指在旧社会里,农村地区,长期为地主阶层提供劳动力的人,他们以自己的劳动换取地主的食物、住宿及生活用品。陈忠实的《白鹿原》里,黑娃的父亲鹿三就是地主白嘉轩的长工。“廿三赶长工,廿四掸塳壅”这句古话的意思是到了农历年的二十三日,长工们会被允许辞工回家,二十四日则家家户户开始要大扫除,以干净整洁的家居环境迎接新年的到来。

自大扫除这一天开始,母亲和父亲就为分岁酒忙活开了。杀年猪、磨豆腐、做豌豆芽、吹松糕等等事务相继排开,一切都围绕着大年三十晚上的那一餐饭。家家户户都将最好吃的搬上桌,大家都尽自己最大的财力,置办一桌丰盛的分岁酒。鸡鸭鱼肉自然没能少,这是常规菜系。有几年,母亲为了让我们吃些稀罕货,她早早的去乡里买来一些我们平时吃不到的菜,比如花菜、芹菜、蘑菇蒂等等这些那个年代自己没有种植的蔬菜。这类菜不容易种,而且产量低、周期长、过程料理要求高,父母亲种的最多的就是大白菜和白萝卜,这两类菜的优势在于它们不但可以吃新鲜的,还可以吃腌制的,尤其是白萝卜,从长在泥土里的白萝卜,到长在地上的萝卜缨,都可以被腌制,能长期供应我们一家的用菜。我初中三年全靠萝卜缨腌制的咸菜下饭。不可想象,如果父亲换种花菜或芹菜,我读书时还能配什么菜?

于是,花菜、芹菜这类稀罕菜只能在过年时吃到了。母亲有一年“洋气”,在乡上还买来花蛤,这种贝类海鲜,如今的酒桌上随处可见,但那时候简直就算是“异物”,我们一家都不知道怎么吃,不敢伸筷子夹取,唯我大哥勇敢,没忍住夹了一个放嘴里。花蛤在他嘴里转了几圈后,被吐到地上,说咬不动,没味道,惹得母亲哈哈大笑。这种需要打开吃里边血淋淋的肉的所谓海鲜,在那个年代,只有“见过世面”的人才知道怎么吃。而我母亲就是见过世面,因为她经常有去乡上买肥料和农药。母亲当场给我们做了示范,拿起一个花蛤,用她长长的两个指甲轻轻将花蛤掰开,随后放到嘴边,对着里边暗紫色的花蛤肉轻轻一吸,花蛤壳便脱离开了。母亲嚼了嚼便吞下了肚子。我们纷纷仿效,照样一番操作,由于是首次吃,那个腥味实在叫人难以下咽,最后大家都做着呕状,吐掉了。

小时候的分岁酒,隆重而热烈,庄严而不失喜庆。农村里的分岁酒全部安排在大年三十那天,故此也叫年夜饭。如果腊月农历没有三十这一天,那么二十九就算大年三十。开席时间通常在下午三四点钟,比较早吃。大人们一早就起床开始烧菜,又是做盐卤豆腐,又是炖猪头,还要去南岸溪滩上挖前几天埋下去待长芽的豌豆,各种忙碌。待到一切菜肴都烧制完毕,父亲会有一个“还冬”仪式要办。他搬来一张八仙桌,搁置在门头,桌子上摆满荤菜,其中最不能少的就是一个猪头,猪头上插着两根筷子,旁边的放置三只小碗,碗里倒上一些黄酒。父亲站在八仙桌前,一会拜一拜,一会念念有词,每念完一句就对着祭祀品拜上一拜。我仔细听着父亲的念词,能听出他说的是一些“希望老天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等讨吉利的话。父亲说,这叫“关冬”,一年到头了,需要请求上天来年对农民的庇佑。

“还冬”仪式完毕后,父亲问我们,今天谁“放牛水?”我们争先恐后的抢着回答说自己愿意。“放牛水”也是分岁酒前的一道“仪式”,父亲说,我们一家种地全靠耕牛,牛也要过年,在我们吃分岁酒前,牛先吃,就是把牛从牛栏里牵出来,去喂水,之后再牵回牛栏,然后把牛栏铺上干燥的稻草,再递上番薯藤干。我们争着抢着这个平时不太愿意干的活,主要原因不完全是为了早点吃上那顿大餐,另外一个原因是,“放牛水”时可以打鞭炮。

打鞭炮无疑是过年的最大乐趣之一,这个有趣而又“烧钱”的活动,不是随心所欲来的,只有几道必须的仪式才能接触。我兄弟四人,每个人都争着要去“放牛水”,最后只能大家一起去。

我们带着父亲分过来的一小串鞭炮,来到牛栏前,将鞭炮从栏口开始往外铺,铺完后,我学着父亲的样,对着充满深情的牛眼说,牛啊,今天是大年三十了,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我们过来给你庆贺新年了,希望你明年继续“埋头苦干”,不拿尾巴扫我,不倔不强,完全做一头“俯首甘为孺子牛”吧,听懂的话就给个表示。但见牛晃了晃脑袋,扇动着耳朵,从嘴里喷出一阵热气,还提了提脚,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点燃鞭炮只能一个人,这才是主要负责人,谁点鞭炮是个问题,我们用石头剪刀布决定由谁点,那几年我都没有取得点燃权,很是失望。但是,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看着碎纸和烟雾纷纷升起,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新年的好运来临了。

终于开始吃分岁酒了,大家围坐在一起,放开肚皮畅快淋漓的吃了一顿。父亲笑眯眯的看着我们,一副除了这顿丰盛的年夜饭,还有另外意外惊喜的样子。

是的,父亲早就准备了压岁钱。我们吃完饭后没有立即散开,纷纷围在父亲面前,等待着惊喜。他拿来一张竹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从老大开始,一个一个的喊名字,喊到谁,谁接过压岁钱,有一元、伍角、俩角、一角,年龄越小,金额越小。分完了,父亲没等我们走开,追加了一句,说今晚放在枕头下面压压岁,明早起来还回来啊。

分岁酒吃完了,压岁钱也拿到了,虽然这个压岁钱被父亲要求次日要还回去,但是,父亲没有强制。不还回去则罢,还回去最好。我们没有自由花钱的资格,一切财政开支均有父母亲统一安排,尽管压岁钱不还回去父亲也不会怎么样,但是我们当晚拿着压岁钱在村子里的其他伙伴面前“炫”过后,次日都自觉的上交了。父亲美其名曰,“有用到钱时再向爸爸要”,我们深深理解父亲的话语。

社会迅猛发展,科技日新月异,如今的一切都变了,变化的速度超过了任何一个人的预想,谁都不曾料到今天的样子与过去的样子竟有着如此的天壤之别。分岁酒也不一定在年末最后一天摆了,父母亲也走了,牛也早没了,鞭炮也禁燃了,压岁钱更是几千上万的发,每个孩子都对压岁钱拥有自由支配权,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沉思良久,我发现,没变的唯有对过往生活保持留恋的一颗心。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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