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总带着股子野劲儿,檐角铜铃被撞得叮当乱响,老槐树的枝桠在窗玻璃上画出狂草般的影子。我常伏在窗台看风的形状——它是新抽柳丝的颤巍巍的弧度,是泡桐花跌进泥地时翻卷的裙边,是晾衣绳上的蓝布衫突然绷直的筋骨。风来的时候,世界成了会动的皮影戏,连空气里都浮着细碎的光尘,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捉住这捉摸不定的东西。
柳絮杨絮便是风写下的潦草诗行。那些雪绒似的种子从枝头崩裂,借着风势在天地间流窜,转眼间就把世界洇成一幅水墨淡彩:青瓦上落着薄雪,月季丛里躲着棉絮,连晾好的白被单都沾了星星点点的绒毛,像春天打了个喷嚏。最恼人的是它们偏会钻空子:纱窗的网格挡不住,门缝的裂隙漏得进,甚至趁人推门时顺着衣角溜进屋里,在地板上结成毛茸茸的云朵。我曾拿扫帚清扫,却见它们乘着气流腾空而起,绕着头顶打转,倒像是被惊动的春雪在跳最后一支圆舞曲。后来学了母亲的方法,用湿毛巾轻轻按压,那些调皮的绒毛才服服帖帖粘成小团,毛丝触到眼睛里,总带着些无奈的痒;接触到面部皮肤,会过敏起红豆。
深夜的风更添了几分不羁。窗棂在“咯吱”声中微微发颤,远处的杨树发出海啸般的哗哗声,间或夹杂着瓷盆在地上滚过的脆响。起身望去,那只蓝釉瓷盆正在月光里打转,风推着它撞向石磨,又弹到墙根,盆底与地面摩擦出刺啦刺啦的响,倒像是风在教不会跳舞的瓷盆学步。直到瓷盆终于翻扣在地,滚边磕出细密的裂纹,风才呼啸着掠过屋脊,留下满院狼藉的月光。
这样的夜里,思绪总被风扯得很远。千年前的长安,李白曾醉卧春风里,看“杨花雪落覆白蘋”;如今的街巷,过敏的行人戴着口罩匆匆走过,扫帚与飞絮的追逐日复一日地上演。风从未改变,变的是人间的故事——有人在风里送别归人,有人在风里拾起诗句,有人被风吹散了鬓边的白发,有人借风鼓起了远航的船帆。就像此刻扣在地上的瓷盆,裂痕里盛着昨夜的月光,而明天的风,又会带来新的尘埃与露水。
晨雾未散时,风突然静了。窗台上落着几星柳絮,像是春天遗落的印章。我望着远处田间弯腰劳作的农人,他们的草帽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忽然懂得:人生本就是一场与风的相遇,与其困在室内追逐飞絮,不如敞开门扉,让那些或温柔或狂烈的风,都成为生命里掠过的风景。就像此刻渗进窗缝的青草香,带着泥土的潮气,却分明藏着种子破土的希望。
风又起了,这一回,我听见它在耳边说:且随它去。于是看柳絮掠过书案,停在翻开的扉页上,恰好盖住那句“应似飞鸿踏雪泥”——原来所有的漂泊与停留,早被时光写成了动人的篇章。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