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天然冰箱(散文)

秦羽弦 2月前 157

我家的天然冰箱,就是北院那眼水井。我家院子大,南北长有一百多米,三间草房居中,南北各有二门。二门再往前延伸,才是临街的院墙,由木头排子门把守。这眼水井,就坐落在北院二门外东侧,距墙四米。它的南面靠院墙,是茅房,它的北面和西面,就全是菜地了。井台呈长方形,占地十平米左右,南北略长。井口一米二见方,由四块整块的石头圈起。刚认识“井”字时,我曾到井边把井口细细地看了一番,不得不由衷佩服祖先造字的智慧,真正的象形。井口的上边,就是轱辘架和轱辘,像一个忠诚的卫兵,栉风沐雨,长年支撑在那里。井口北面是条一米多长的水渠,靠井口边沿,垫着一捆草垫子,水罐打上水来,往草垫上一倒,清冽的井水就哗哗流进水渠,到北端拐个弯,就奔向一个个的菜畦了。

让我常常挂怀的,还有井台北侧的一棵葡萄树。这棵葡萄树分出四五根,每根都有胳膊粗细。每年夏天,井台上边的葡萄架上,挤满了翠绿的葡萄叶子,使整个井台形成一个荫凉的世界。到了秋天,绿中透红的葡萄,一嘟噜一串串,玛瑙一般,挂满了葡萄架。让我垂涎欲滴。这架葡萄树,爬满井口的最上方,是天然冰箱的天然屏障。

这眼水井及配套设施,从我记事时就有,而且已经是使用多年的样子了。现在我后悔,水井使用频率最高、生命力最旺盛的当年,父母健在,我怎么就没有问下父母,这眼井是谁打的,多少年了?一个标准的农村宅院,普通的农耕生活,水井是其标志性的设施,它给一个普通农家的日子,持续做出不可替代的贡献,是人们乡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我怎么就没有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呢?

水井的水是硬水,含钙高,不好喝,煮豆子不㳕,点豆腐不成型,煮粥永远不粘糊。家里做饭喝水,要到东街另一眼水井去汲。但硬水,最适应灌溉。所以我家这眼水井的主要用途是浇地。每年,院子里的每一棵庄稼,每一株菜,都是由这眼水井的水,浇灌长成的。井水第二大用途是洗手洗脸洗衣服。

老宅、老房、老井,构成一幅农耕文化的画面,我的少年和青年时期,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画面里。我是这个画面里的一个小人物,但我对这幅画面记忆最深。

村里有五六百户人家,院子里有水井的,不过十来家。我家这眼老井,是从什么时候起兼作我家天然冰箱的,我也不记得。它作冰箱,是母亲的发明,还是母亲从其他有水井的人家借鉴而来,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每年春夏两季,这眼老井的井口,成了妈妈储存食物的唯一最好的处所,也是我经常觊觎、偶尔光顾的所在。

在井台的西南端,靠近院子中间的小路处,深深地揳进地里一根木桩,几十上百斤力气拔不掉它。找来一根新编的麻绳子,拇指粗细,可系扣,能承重。绳子一头拴在木桩上,另一头拴在一个柳条篮子的提手上,都要死扣。把要储存的食物放在篮子里,将篮子轻轻放进井口,在距离井口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让篮子悬在井口里。天然冰箱就派上了用场。取食物时,人站在井口,重心在外,用力将篮子提到井口之外,就可伸手取物了。我稍大一点,胳膊上有点劲头了,妈妈就让我担当起了这个任务。一个篮子放不下,就再拴根绳子,增加一个篮子。

储存的都是食品,绝大部分是过年有意的节余,留作春天青黄不接时节的补偿。

谚语说,过了大寒,就是年。又说,二十三,糖瓜沾,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推糜黍,二十六,煮大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大寒,一般也在腊月二十三前后。我们家乡那,过了腊八,家家就开始准备年货,过年的味道就一天浓似一天。及至过了二十三,就进入实质性的过年了,一天一天排满议事日程,像谚语所说,主要是准备吃的。杀鸡、宰猪,炖鱼、炖肉,炸油饼、炸粘糕,蒸馒头、蒸豆馍馍,还要做瓜就菜、做辣菜。那阵式,真好像家家日子肥得流油,有吃不尽的好东西,不赶紧吃就会放霉了似的。

其实不然。好过的年,难过的春。过了年,出了正月十五,真正的春天就来到了。天见长,风见干,井水往下走,地里的小草刚刚露头,去年秋天的收获吃光了,今年春天还没有收获。但播种开始了,松土,送肥,作垄,擦农具,备种子,查修机井。一年之际在于春。劳动时间不断加长,劳动强度逐渐加大,而过年吃到肚里的油水却越来越少。不出正月,就消耗怠尽了。母亲的远见,就在这里。她要从过年的大鱼大肉中,挤出部分,节余出来,给父亲在春天补充一些,度过一年一度这段最难熬的日子。

放的食品,不过几碗肉,两条鱼,一二十个豆馍馍和粘馍馍。就是谚语中腊月二十六、二十九所做出来的吃食。还有二三斤点心,亲友拜年拿来特意留下的。再有就是几串葡萄。我家井边的葡萄品种叫龙眼。这种葡萄,皮薄、个大、汁浓、核少,越放越好吃。到了正月,从天然冰箱里拿出来,冰凉可口,比蜂蜜还甜。

常言道,过了打春别欢喜,还有四十天冷天气。春节的“战利品”,在正月里是不用放天然冰箱的。那时节,冬天天气寒冷,三九期间,气温零下二三十度是常事。这些吃食,妈妈开始是放在堂屋墙角的大瓷缸里,天稍暖,就转移到后房檐的瓷缸里,出了正月,气温到了零上,妈妈才开始启用天然冰箱。

这点吃食,大部分,是母亲给父亲挤牙膏似地一点点地消化掉。父亲自小身体瘦弱,没大干过体力活,牙口又不好,吃饭挑剔。母亲就视这点食物为“芝麻盐”一样,每天给父亲“点”上一点,以此调动一下父亲的胃口。今天热两个馍,蒸个鸡蛋羔,明天挑出两块肉,烩个白菜,后天夹两块鱼肉,贴块玉米饼子。赶上头疼脑热,吃饭不香甜,母亲就拿出两块点心。想办法让父亲吃得顺口一些。因为父亲一生不易,现在又支撑家里的日子。

现在回忆起来,我明白了母亲对父亲的真情。但那时是不知道的。有时,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了,就想起了那井口,想起了储存在那里的食物,于是趁母亲喂猪喂羊的当口,悄悄来到井口,提起绳子,用手捏出两块肥瘦相间的凉肉,塞进嘴里,咀嚼而咽。或咬几口点心。虽然还想吃,但怕母亲发现,就悄悄把篮子放回井里,没事人一样,离开井台。其实,我的这种小把戏,母亲早就察觉到了,但她一次也没有和我挑明,并明令我不许这样做。母亲惦记父亲,但她何尝不愿意她的儿子吃好啊?僧多粥少,巧妇难为,这样的日子,母亲也自然进退维谷,没有什么好办法。

有趣的事,一次我到井边偷馋,竟看到我家那只黄猫正扒在井沿上,脑袋探到井口里,伸着前爪,拨拉绳子。它莫非也想把篮子提上来?真是胆大,那要有个闪失,扑通掉进井里,不淹死也摔死。那时的猫是真捉耗子,但捉的耗子,填不饱它的肚子。它也在设计和它的主人争食吃。

不多的这点食物,母亲给父亲要吃好长时间。直到点心四周生出片片绿毛,熟肉溢出淡淡异味,母亲才一边后悔,一边刮掉绿毛,重新蒸下熟肉,分一两次给父亲吃了。那时,有点发霉的食物,是不可能轻易扔掉的。讲究与将就,是与人们的特殊境遇息息相关的。那时的我,也从来没有因为吃了有些霉味的食物而坏了肚子的。

到了阳历五月,天气转暖,气温升高,井口的温度,已不再适应储存食物,冰箱的天然条件,自然丢失了。篮子里的食物,到了这时,也所剩无几了。追水、浇菜,新的轮回又开始了。

算起来,水井的额外功能——天然冰箱,一年里,不过用了两三个月。从我记事起,总共不过十五年。一九七六年大地震之后,水位急遽下降,村里又重新规划民房,我家老井被填,废弃不用了。天然冰箱,自然成了记忆,成了乡愁!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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