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的滋味(散文)

秦景澜 2月前 137

我有每天收听电台广播的习惯。去年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早晨,闻听上海新闻广播电台,发布了一条消息,说上海继电影《繁花》后,又将有一部沪语新片要上演了,这部电影的片名叫《菜肉馄饨》,已经在上海市中心的菜市场悄然开机。闻听这条消息,我顿感亲切,因为这部电影,不仅有许多我熟悉的著名演员出演,而且影片的片名也那么接地气,仿佛有一股浓郁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说起馄饨,它大概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一种食物,非常普通,但它历史悠久,且各地方都有自己特色的馄饨。然而,对馄饨情有独钟,吃得最多的人群,恐怕是上海人。在上海的吃客中,女人和儿童的比例很大,只要你往面食店里瞅上一眼,就会发现,吃馄饨的绝大多数是女人,若女人携孩子而来,孩子多数也吃馄饨。我曾经在某服装厂工作二十多年,八十年代有一次,单位职工食堂需要重新修建,全体职工都在外面吃饭,我注意到,女职工在面食店吃馄饨的居多,而吃面条水饺的人很少。为此,我曾经瞎想过:为啥大多数上海女人喜欢吃馄饨?也许是馄饨皮要比水饺皮薄些软些的原因,相比水饺,馄饨可能更符合上海女人的口味,因为她们说话也是软软的嗲嗲的,两者非常相似。

上海的馄饨种类不少,除了菜肉馄饨外,还有三鲜馄饨、虾仁馄饨、荠菜肉糜馄饨等等,花色繁多。在烧制方面,有汤馄饨、油煎馄和冷馄饨。酷暑之际,假如你买上一碗浇着花生酱的冷馄饨,再搭配一杯赤豆刨冰,或者冰镇啤酒,那简直美妙极了。有意思的是,市面上,馄饨还分大馄饨与小馄饨,小馄饨只有一角硬币这么大,皮如纸薄,包法也非常简单,手一捏一只。对小馄饨情有独钟的,多数是小孩或者女人,因为小馄饨比大馄饨要便宜,且量少,非常符合胃口不大的女人与儿童。有一次,我去佘山植物园游玩,中午在附近一家点心排档用餐,看见里面坐着的全是某中学的女生,每人碗里都是清一色的紫菜虾皮小馄饨,连带队的女老师吃的也是小馄饨。

我过去馄饨吃得不多,主要以米饭和面条为主。倒不是不喜欢吃馄饨,却是小时候家里穷,吃的都是泡饭和面糊糊,即便过年,吃的也都是汤圆和年糕,所以对馄饨没什么印象,经常把馄饨与水饺混淆起来。真正让我认识馄饨的,还是从读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家从李家宅搬到了石库门。石库门建筑,不像原李家宅的房子分散,它是狭窄的弄堂,门对门,且每个门牌里的厨房都是合用的,一间不大的厨房,放着六七户人家的灶头和水槽,非常拥挤。但合用厨房有一样很特别,就是随便哪家烧什么饭菜,因香味四处飘溢,让所有住户都闻得到,有的住户还会特地到厨房瞧上一眼,所以,我就是在这环境下认识馄饨的。

在石库门,虽然因厨房的狭窄,造成邻里之间摩擦,互相吵架谩骂的情况时有发生,但邻里关系和谐亲近的现象,还是占绝大多数。譬如我所在的9号楼,上下有六户人家,都挤在一间厨房里烧饭,几十年相处以来,从未发生过争吵,邻里关系非常好。平时谁家烧了什么好菜,做了什么好吃的点心,都会端来让大家尝一尝。在我家搬到石库门不久,有一回,住在前客堂的王阿姨,给我们家送来一碗刚烧好的三鲜大馄饨,让我馋涎欲滴,这也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吃馄饨。由于我们过去在李家宅生活时,从来没有邻里之间送来送去的习惯,所以刚搬来时,对这种邻里送吃的现象,母亲还不太适应。但相处的一久,也就习惯了,母亲也学着送来送去,凡是烧了什么好吃的,也都会第一时间给邻居送去,其中也包括馄饨。

邻里之间在吃的方面送来送去,也带动了其他方面的互动,譬如:谁家水龙头没关紧、谁家的饭菜烧糊了,都会上去拧紧龙头,关掉煤气;刮风下雨了,谁家衣服晾在外面没收回来,都会主动帮忙收回来;甚至连谁家的孩子因闯祸被父母骂了打了,都会上人家家里劝说,邻里关系亲如一家。

馄饨也是许多著名作家的最爱,譬如林语堂、老舍、郁达夫、张爱玲等,这些作家不仅喜欢吃馄饨,而且不少作品里,都有着有关馄饨的叙述。譬如林语堂在他所写《京华烟云》一文中,多次提到北京街头的馄饨,十分细腻地描绘了北京城清晨卖馄饨小贩的情景,以及贫民在寒风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的满足感。老舍则在《骆驼祥子》小说中,绘声绘色地叙述了祥子,蹲在风雪夜吃一碗热馄饨的情景,让读者既感到温暖又感到辛酸。

张爱玲更是描写这方面的高手,她以其犀利独到的视角,和细腻敏感的笔触,记录下了许多关于生活琐事的感悟,其中就包括了对市民吃馄饨的描述。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借助主人公振保的回忆,巧妙地点出了馄饨这一情节。而在《半生缘》中,张爱玲则叙述了主人公曼桢与叔惠逛夜市时,俩人品尝了街头馄饨的情景。她写道:“那些在灯光下闪着光的瓷勺,还有那股热腾腾的蒸汽,使得这夜晚变得异常生动起来。”在这里,馄饨不仅仅满足了曼桢与叔惠俩人的温饱,更像是为他们的情感构架了一座桥,使得那个冬夜不再寒冷,充满了人情味。

当然,在馄饨方面,张爱玲不仅写他人,也写自己,她曾经直接描写过自己对街头馄饨的感受:“我最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去附近的街角去吃一碗馄饨,馄饨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吸引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店主用大木勺轻轻搅动着滚烫的汤水,那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这温暖包裹住了。”

在馄饨世家里,柴爿馄饨,或许是它们的祖宗,因为它最原始,历史也最悠久。有关柴爿的说法,大概来源于苏州,苏州人说“薄片”为“爿”,柴爿就是薄的木片,可以用来燃烧加热,也就是常说的“柴火”。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柴爿馄饨?有些懵懂,直到八十年代初,有一回厂里加班晚了,半夜十二点,跟同事到提蓝桥排档吃夜宵,才对柴爿馄饨有了初步的了解。

据悉,柴爿馄饨,是解放前做小馄饨的贩子,挑着担子卖的。一根扁担两端,一头是个小柜子,几层的小抽屉里,分别放着皮子、馅子、包好的馄饨、虾皮紫菜葱花等配料、油盐酱醋等作料;另一头,则是炉子和锅子。小抽屉里的小馄饨皮薄如蝉翼,肉馅却不少,非常受居民欢迎。小贩们挑着馄饨担子,敲打着手里的竹筒,串街走巷,那“梆梆”的敲打声,在弄堂里显得特别响亮。居民只要听见竹筒声,就会纷纷拿着盛器走出家门,买上一碗柴爿馄饨。住在二楼的居民,有时候懒得下楼,就在自家的窗口用一只竹篮,里面放好钱和一只小锅,系好绳子慢慢往下放,由小贩盛好馄饨,放在竹篮再往上提,久而久之,这种现象,成为石库门弄堂一道很有趣的景观。解放后,小贩挑馄饨担,串街走巷的现象少了,代替的是固定摊位,小贩们会在弄堂口,或者马路边撑一把大阳伞,搁上一只煤球炉、几张桌椅,一个馄饨摊便算开张了。

柴爿馄饨,也往往和穿旗袍的女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五六十年代,很多上海女人延袭过去的习惯,喜欢穿旗袍,也爱吃柴爿馄饨。只要到了饭点,穿旗袍的女人,就会结伴去吃柴爿馄饨,即使做家务,或者打麻将脱不了身,也常常会吩咐家人,去买一碗柴爿馄饨。此外,在馄饨摊上,与那些狼吞虎咽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穿旗袍的女人吃相是斯文的,慢悠悠的。那些穿旗袍的女人,大多文静地坐在馄饨摊位上,手拿调羹的样子,就像越剧里的女演员,翘着兰花手指,姿态十分优雅。她们细嚼慢咽着馄饨,像品茶似地边吃边说,悄悄聊着家长里短之事,往往一碗柴爿馄饨,可以聊上半天的生活琐事。

柴爿馄饨好吃吗?当然好吃,要不然,怎会有那么多的吃客?柴爿烧制的馄饨,在各种调料的衬托下,悠然地冒着热气,飘着香味,尤其是浮在馄饨上面的浇头:蛋花、紫菜、虾米和小葱,让人胃口大开,只要轻轻地咬上一口,顿时满嘴清香,足以叫人回味无穷。然而,以前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曾经困惑过:用柴禾烧制的馄饨,与用煤气或者电炉烧制的馄饨相比,有啥不同?都说柴爿馄饨味道好,难道是柴禾里有魔法?经过多年的品尝,我这才有所明白:柴爿馄饨之所以好吃,主要在于它是用文火慢慢煮,就像煲汤那样,煲汤一定要文火,否则没味,柴禾正好符合这一要求,而其他方式烧制馄饨,不容易掌握火候。

随着社会的发展,柴爿馄饨逐渐退出市场,我们只有在三更半夜的郊区马路边,还能偶尔看见它的踪影。虽然现在难觅柴爿馄饨,但它那袅袅炊烟、原生态的作坊,依然是我们心中最美的风景,但愿电影《菜肉馄饨》,能重现当年的情景。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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