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越来越浓,馋大锅菜的我,又想起父亲。平时,母亲总爱念叨:“你爹就是一个土里刨食的命,一辈子也不会有大出息。”这话源于父亲属鸡,在母亲的认知里,似乎属相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走向。我虽满心不认同,却又不忍与母亲争执,只能半开玩笑地回应:“您这一杆子可打了一片属鸡的人。”母亲向来胆小,生怕言语间得罪了人,听我这么一说,便立刻住了声。
在我心中,父亲是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人。他讲故事的本事堪称一绝。父亲小时候可不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调皮捣蛋得很,可他却痴迷于那些线装古书,肚子里装满了从古书里汲取的故事,还常常加入自己奇妙的想象,讲出来的故事就像从他灵魂深处生长出来的一样。
家乡人为了凉快,在夏天夜里大家几乎都睡在院子里,有的睡在草垫子上,有的睡在排子车上,甚至还有人睡在屋顶上。三爷爷曾笑着讲起,父亲小时候,有一回夜里,竟偷偷把熟睡在排子车上的他,拉到村南地头,然后连人带车,“噗通”一声推进路边的沟里,做完这一切,他还若无其事地回家接着睡大觉。三爷爷住我家后院,常赶毛驴车带我和他小孙女去外村割草,在他那儿,我听到了不少父亲年少时的“光辉事迹”。
在我小时候,农村人家里没有电扇、空调之类,夜里睡觉依然多在院子里。那时,夜里乘凉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躺在院子里的草垫子上,仰望着满天繁星,听父亲讲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那些故事就像一把神奇的钥匙,为我打开了一个充满奇幻与冒险的世界,让我憧憬着有一天能走出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去外面的世界叱咤风云。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父亲便给我讲了一个重男轻女的故事。他说杨家将里辽国的萧太后,原是杨业的大闺女,就因为不被喜欢,被家人扔掉了,才有了后来的七郎八虎。等我长大能自己看书,发现故事并非父亲所讲的那样,便觉着父亲讲得太过离奇。谁知在2018年,参加北京市总工会在太庙举办的职工文学研究班时,一位叫桫椤的老师竟讲出了与父亲当年类似的话。我赶紧百度,原来网上真有萧太后是杨业女儿的传说,只是和重男轻女没什么关联。这让我对父亲又多了一份别样的敬佩,原来他那些看似荒诞的故事,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渊源。
特殊的家庭情况,让我们家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上面有四位老人,下面有四个孩子,在那个靠劳动力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年代,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父亲从不是一个会被困难轻易打倒的人,他心思活泛,总能千方百计地找出出路。
家乡在平原,冬天烧火做饭和取暖全靠柴火,可柴火常常不够用。父亲便找了几个同伴,赶着毛驴车下山西拉煤。为了节省开支,他将备好的干粮挂在车辕上,一路风餐露宿。遇到爬坡时,满载煤炭的车靠毛驴根本拉不动,父亲就把绳子绑在车的一侧,弯下腰,用尽全力拉车。为了省鞋底子,他还找出旧轮胎钉在鞋底上。有一次,一个同伴实在太累,睡在煤车上,不小心掉下车也没人发现。等发现时,重载的车不好回去找,大家只能干着急地等着。除了下山西拉煤,父亲还上东北贩运木材。我曾担心地问父亲:“你就不怕被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父亲笑着说:“哪能留下尾巴让他们割,咱必须想办法避开。”他就是这样,总能在困境中找到生存的智慧。但我也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过莫为的道理,当年父亲之所以能顺利地找点儿出路,也多亏家乡父老对我家对父亲的关照。
即便生活如此艰苦,父亲也从未想过中断我们的学业。可惜小妹是个例外,那年母亲做手术,二奶奶、二爷爷又生病,家里实在缺人手,无奈之下,只能让妹妹辍了学。这件事一直是父亲心中的痛,也是我们全家的遗憾。
我考上大学那年,为了凑齐学杂费,父亲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够了200块钱让我带上。我在北京东燕郊上的大学,姑姥姥和姑姥爷家在北京安贞桥外。送我上学时,父亲顺便去了姑姥姥家,一是为了看望他们,二也是想借宿一宿,省点儿住宿费。可没想到,姑姥爷看不起农村的父亲,对他没有好脸色。把我送到学校后,当晚已没有回老家的火车,父亲只好在车站坐了一宿。事隔多年后,父亲和舅舅喝酒,酒意微醺时,他说起了当年的事,我才知道当年姑姥爷竟用100块钱来试探父亲,看他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那一次,彻底伤了父亲的心,所以他宁愿在车站坐一宿,也没再去姑姥姥家。2000年底,我调到北京工作后去看望姑姥姥,姑姥姥还说当年对不起父亲,让我替她向父亲致歉,我这才明白当年的真相。父亲一直告诫我:“即使人穷,志也不能短。”他用自己的行动,为我诠释着尊严与骨气的含义。
父亲也有他的“小缺点”,比如抠门。以前家里一直都是父亲当家。后来父亲生了病,反应能力受了影响,才由母亲接手管理。我考上大学那年,母亲想给一直穿姐姐剩衣服的我买一件新衣服,可父亲怎么都不同意。母亲无奈之下,抹着眼泪跟姨和舅借了点儿钱,才给我买了一件上衣外套。当时我心里满是对父亲的埋怨,觉得他太过小气。可如今再回首,才明白那时的我是多么不懂事,不懂得父亲的艰难与无奈。
父亲做饭一直是一把好手,炖肉、熬大锅菜样样在行。家乡的红白事儿都讲究吃流水席熬大锅菜,父亲可是不二人选。可他却不屑于给家里做饭,总说那是大材小用。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四,年味儿越来越浓了。母亲近年来腿脚不方便,做饭的重任便落在父亲的肩上。一直没吃上过父亲熬的大锅菜,这次回家,终于有机会一饱父亲口福了。
岁月在父亲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已变得有些沧桑。为了生计,我常年漂泊在外,想多给些钱弥补不能陪伴的遗憾,可父亲坚决不要。他说人老了,没啥花钱的地方,给再多钱也没用,还不如多回家看看。说着,他的眼眶就红了,喃喃道:“见一面少一面了。”父亲今年,虚岁81岁了。
81岁的老父亲,即便听力大不如前,不再当家作主,在我心中的形象,却从未有过丝毫黯淡。他曾经用自己的智慧、坚韧和爱,为我们撑起一个家,教会我如何在困境中坚守,如何在平凡中寻找生活的意义。这个春节,我想好好陪陪父亲,听他再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吃他亲手做的大锅菜,感受那份藏在岁月里深沉而又温暖的父爱。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