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云河,群山,日光婆娑的清晨,原本闷热的天色,有一丝南风掠过,清风袭来,生命有了啼哭的力量。
我在七月里出生,混沌有了更美好的形态。妈妈在那几日里很焦虑,我可能是个懒小孩,一直赖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调皮了用脚脚喜欢踹妈妈的肚子,高兴的时候手脚并用,搞得妈妈半夜睡不着,唉声叹气的,我却好开心,兴奋得像个小孩子……哈!忘了,我还是个小胎儿,嗯……那也兴奋。
直到七月三号早晨,妈妈再也等不了了,因为我严重的拖沓,还欠租。于是她决定用外力把我赶出来,妈妈身边人多嘈杂,伴随的活动床滚轮滑过的声音,我感觉到了妈妈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心脏跳得好快,震得我的小房子也一阵阵颤动,我呼吸有些困难,接着便有一道光从背部洒了进来,一双手不由分说便将我往外拉扯,还有力量从脚部传来,将我硬从房子里挤了出来。
一瞬间周围被刺眼的光亮包围,冰冷的空气包裹住了我的身体,我听见好几个声音,“羊水太少了,幸亏剖得早。”“怎么不哭呢,声音都没有。”“一会让家属送儿科检查。”好多好多的声音将我淹没,我看不到妈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暴露在寒冷中,我想哭,却觉得肺里好像被什么堵得实实的,发声异常艰难。接着我就被一个巴掌在屁股拍了一下,有点疼,好长时间,我才拼尽力气嘶哑地喊了一声,却是一声连不住一声,期期艾艾的,好像控诉自己怎么跑到这么个陌生又没有温度的地方。
“妈妈在呢,别害怕哈。”一个虚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确信这个声音我听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我调皮时她在说,“不要踢妈妈哦,妈妈好难受。”我安安静静时她又说,“宝贝在干吗呢,动一动让妈妈知道你在呢。”有时候她还会说,“今天要走很多路,你要担待一点哦。”当然我还记得有一次,她吃多了,吃得特别多,然后我一整晚都不闹,到了早上,她担心地摸摸肚子,“你动一下呀宝贝,怎么以前晚上那么蹬我,今天就不动呢。”结果我还是不动,她就戳戳肚子这里,又戳戳那里,终于我忍不了了,一脚蹬出去,直接将她差点带下床去。就听见她“啊”了一声,这才大笑着安心睡下了。
所以当我第一次在这里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知道,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们互相陪伴着过了清秋,来到春时,又走过夏日。我哭声渐渐有点力气了,我得告诉她我没有事,我很结实,我不想让她担心,因为她的肚子上还有一个长长的恐怖的刀口,那些人正在给她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接着我被推出了那个寒冷又刺眼的地方,留了妈妈一个人在里面。外面有好多人在等着我,他们焦虑的神情因为见到我而放松了好多,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接过了我,爱意满满的眼睛差点要哭出来,我跟他有天生的好熟悉的亲切感,好像在那近一年间,我除了听到妈妈的声音,剩下听的最多的就是他的了,因为那是我的爸爸呀。还有跟他长得好像的一个漂亮女生,好心疼又局促地照看着我,大夫跟她相对“粗鲁”地“介绍”着我的身体“零件”,将我“毫发无损”地交到她手里,其他人不在的那段时间,她紧紧张张地盯着我,想抱也不敢抱,我哭了她顿时手足无措地跟个孩子一样,紧张地叫她妈妈。对啦,还有她的妈妈,我是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呢,她心疼地过来瞧着小小的我,眼里不住地掉眼泪,我看到了她花白的头发,憔悴的面庞,还有一双噙着泪水满脸担心的眼睛,她就是那个除了爸妈最爱我的奶奶啦。
好在出来后儿科大夫检查了我一番,没什么大问题,于是我跟妈妈一同回到了病房。妈妈还在麻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中,我被小小的婴儿车推着停在了妈妈的床边。接着妈妈身上接上了好几个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一瓶一瓶的液体挂在她的头顶输进了身体,又有好多人在她跟前忙前忙后,我闻到了好大好大的血腥味,而妈妈一声没吭,愣是悄悄地被动完成了那些看着很疼的身体操作。
为了一个小小的我,她在这几个小时是受了多少苦呀!
接着我听到了我的小名:柒柒。
爸爸在跟前叫着我,他说我迟迟不来这个世界,直到七月份,才跟他们见面,炎炎夏日,幸福在这个家里有了具象的体现,就用我的名字共同铭记这个幸福的瞬间。柒柒,我喜欢这个名字,如同我喜欢爸爸妈妈一样。
但还没等我喜欢上几分钟,一群护士“冲”了进来,她们走路带风,森森然的寒气跟着侵了进来,接着两针冰冰的液体就从我的胳膊上注了进去,我被惊得大哭,来到这个世间第一件最恐惧的事发生了,我哭的惊天动地,护士们走得毅然决然,妈妈还在昏睡中,爷爷奶奶惊得一脸错愕,都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然后我被月嫂抱着哄呀哄,哄了半天我才止住了哭声,但这个阴影却留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这就是我第一次打疫苗的样子,过程对我而言是惊心动魄。
很快便到了晚上,我被厚厚的包单包裹着睡在妈妈身旁,但总感觉不舒服,小小的身子蠕来蠕去,似乎有点冷,周围像个好空旷的天地,月色渺渺,几点光阴从树梢透进窗户,洒在地上散开成了冷色的花,妈妈很吃力地翻转过了身子搂着我,她隐忍几次刀口的疼痛,又换成了温柔的笑对着我,某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还在妈妈温暖的小房子,妈妈带着我走走停停,好不惬意。
不过,在来到世间的第一个夜里,我也被妈妈柔柔地爱着,我也爱你呀,妈妈。
第二日,我依旧是个小小的没法自理的吉祥物,我看着月嫂忙碌的影子,一会给我喂奶,一会给我换尿不湿,一会又换衣服,一会还要给我冲便便,然后是爷爷奶奶,她们恨不得一天来八趟,来以后就傻傻地盯着我,一盯好半天,而后再被奶奶抱在怀里,痴痴地盯着我笑,她说我长得好白呀,手指好长,脚脚好大,又看着我的右脚脚背上一块黑色的胎记,夸我这胎记长得真好看,专捡看不到的地方长。我懵懵地看着这些大人们幸福的笑,我也想笑,但我还不会笑,就怔怔地看着这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吉祥物的属性还在升值当中。
不过今天妈妈还在经历疼痛,她必须要下床走动,我看着她艰难地拉着月嫂的脖子起身,身体僵硬得跟个千斤重的木偶一样,她扶着月嫂的手用了好大的劲,才颤颤巍巍地缓缓站了起来,回到了婴儿蹒跚学步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挪动,她尽力掩饰着痛苦的神情,那刀口被拉扯着肯定非常疼,虽然用了止疼泵。
这是她最窘迫和难堪的一天,因为头天晚上自我感觉良好,提前拔了导尿管,这天她发现自己小便异常困难,每次憋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可就是尿不出来,叫来护士一看,尿潴留,于是先采用保守治疗,去了中医科照灯,针灸。爸爸回来说妈妈吓得直哆嗦,那是她第一次针灸,明明只有肿胀感,但看到好多针扎在腹部还有腿上,她就心跳加速,直冒冷汗,闭着眼睛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后来效果不理想,眼见情况越来越糟,没办法只得二次插导尿管,又受了一次罪。我看到妈妈床上的护理垫总是有新血色印上去,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一直在流血,亲戚来来往往,亲人笑容满面,大家眼里只有小小的我这个婴儿,妈妈的疼痛只能跟爸爸说说,她从来不喊疼,自己弓着身子在病房里踱来踱去。月嫂很感慨,说妈妈到底是她们农村里出来的孩子,一点也不矫情,太能抗了。可我心疼妈妈,她的疼痛因我而起,但生了我后。她却是那个最容易被忽略掉的人。
接着我要被护士抱去洗澡了,短短的人生有了第一次壮举,过程却不那么顺利,我在水里哭的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感觉那个洗澡室都要被我给哭塌了。奶奶跟在身边一脸的不忍和心疼,不知为何我会如此的恐惧在水里,为何不能像其他婴儿一样安安静静呢,我只能想,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吧。
晚上,我还不能一直跟妈妈睡,因为她刀口疼,要好好休息,我只能自己睡在婴儿床里,可能是害怕,我总是哭闹,声音洪亮,又听起来撕心裂肺,妈妈几乎也是醒着的,她用声音安抚着我,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月嫂抱着哄,好不容易有了睡的意思。隔壁一声嘹亮的啼哭,我又跟着哭起来,干巴巴地在那里一嗓子一嗓子的叫。凌晨的医院楼道里,满是我和隔壁不知兄弟还是姐妹的互相唱和,伴随着妈妈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和月嫂愈发爆炸式的发型。来到人世间两天的我,已经让大人们“欲罢不能”了。
第三日,医生查看完妈妈的情况,终于不用再输液了,那个埋在胳膊上长长的滞留针也取掉了,妈妈瞬间轻松了许多,她最害怕扎针,吊针之类的,实际是她最害怕疼了,每次抽血都吓得要做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接着是止疼泵也用完了,现在身上还挂着一个尿袋,她不敢取,害怕又发生第二天的“惨状”。
但今日的例行下床却让妈妈受尽了苦楚,止疼泵取掉后,真正的疼痛才从刀口处彻底解放出来,生生割肉的疼,走两步上下肚皮好像不在一个层次,左右摩擦摇晃,妈妈终是没控制好表情,疼得龇牙,“嘶嘶嘶”了好长时间,眼泪差点疼出来。
这天来了好多的亲人,有我的大姑,她抱起我来有点蹑手蹑脚,生怕给我磕了碰了还是扭到了,毕竟我这小不点也太小了,大姑是个十足的美女,我便伸手要往她脸上摸,结果手长不够,只能摸到她的项链,小小的举动将大姑的心都融化了,“妈妈你看,她摸我。”那音色天籁一样娇羞,果然,人类婴儿可以俘获美女的心,比帅哥可靠多啦。众人都笑得纯粹且幸福,围着大姑和我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才罢休。
妈妈的爸爸妈妈也来了,还有妈妈的姑姑和孩子,哥哥跟嫂嫂和他们的孩子也来了,那应该是我舅舅家的小表哥,他已经长到五岁多了,好大的小孩子,他说什么我听不懂,只能用一双懵懂的眼睛来回复他。我发现妈妈在他们跟前好多好多的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似乎没了前几日的沉闷气息,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原来妈妈在她妈妈跟前也是个小孩子呀,不管多大都是个任性的小女孩呀,只是这个小女孩一瞬间长大,自己也做了妈妈,承受了疼痛,担起了责任。
热热闹闹的一天结束了,又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勉强算三个人吧,对于妈妈来说,目前的我只能算个不能交流的小猫小狗一样的生命,我熟悉着她的声音,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哼哼唧唧地哭泣,可能她也不懂我到底需要什么,于是只能检查是不是拉了,是不是饿了,或者冷了还是热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这样的交流会持续一年左右,想想妈妈还真是头疼,因为交流不畅。
不过此刻的我不想那些,今晚妈妈睡得舒服多了,我也睡在妈妈跟前,她看着我睡着,将被子给我掖了又掖,生怕我冷着。睡着的我可能做了长长的梦,我从碧海云天孕育而来,需到人间历练一番,于是选择了爸爸妈妈做我的父母,我注定会是妈妈的孩子,我将健康幸福地长大,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这个美好的人间。然后我醒了,妈妈眼里柔柔的,她依旧保持着我睡前的姿势,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笑意盈盈的。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她轻声吟着,缓缓拍着我的小肩膀,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盛满了某种情愫,后来我知道,那是母爱,是天底下最无私的感情。
第四日,我在飞快地成长,眼睛也能睁开好一会了,虽然是个极端高度近视,但也引得大家开心不已。爷爷每天早晨都要来看我,他一个人背个乒乓球拍悄悄地来,站在我跟前好大一会,然后笑着逗我几下,再用手机拍几张我的美照,有机会还要抱我一下,然后才去打球。接着是两个姥姥和奶奶,对着我这个吉祥物咧嘴笑便再也合不上了。然后是我的爸爸,他天天来,比其他人都早,他心疼我的同时更心疼妈妈,扶她起床,给她打饭,倒尿袋,上卫生间,这些都是爸爸帮妈妈完成的,每天都是如此。
终于到了第五日,是出院的日子,妈妈也终于取掉了导尿管,前两天她被那东西膈得又疼又难受,又不敢取,折磨了整整三天。医生来检查了妈妈的刀口,恢复良好,可以出院。于是大家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我和妈妈是最闲的两个人,待在一边等待回家,爸爸将我和妈妈包裹得严严实实才出病房,我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的世界呀!
月嫂抱着我上了那个铁壳子,然后铁壳子动了起来,我觉得莫名的舒服,一会便睡得七荤八素,家里离医院不远,几分钟的路程便到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爸爸收拾妈妈换了所有的脏衣服,扶她躺下,她看着我睡在和爸爸收拾好的婴儿床上,这里好安静,空气比病房里好了太多,舒适的感觉让我困得睁不开眼睛,看着妈妈在身边,索性美美睡了过去。
似乎又做了一个梦,秋风,落叶,纷纷扬扬的下午,天空高悬,白云悠悠,女孩长发飘飘,她径自走在广阔的天地里,风掠过她长长的裙摆,做深秋最灵动的一舞。她追逐着天际尽头的红日,也追逐着拂过群山峻岭的大风,她渴望自己是自由的飞鸟,从荒原里孕育,在天地间遨游。她抬头看那白云漫漫远去,舒展而高远,释怀之下便笑说:“云希。”
我从梦里醒来,正是清凉的下午,家人在客厅聊天,月嫂准备着妈妈的饭。窗外有飞鸟掠过树梢,盘旋几次,便远远地向着天际游去,我看着妈妈,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此刻扎着短短的头发,正笑盈盈地注视着她的女儿。
“云希。”妈妈唤了一声,恍如梦境,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