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奶子(散文)

凌修然 2月前 84

我的荒野童年,有赶不走的饥饿,也有香甜难忘的美味。饥饿时期的美味,因为稀少显得特别珍贵,珍贵之处不只是解馋与饱腹,还让我的胆子大起来,变得更野更强壮。尤其草奶子给我留下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庄稼长起来之后,山上好看了,每一个山头都绿莽莽的,人走进去,很容易藏起来,地里有了新的秘密。

从开春捡地圐圙开始,随着气温的升高,野地的东西一天天多起来,我依次干过用小镢头挖草根、撸榆钱、摘槐花、剜苦菜等等好多事。暮春时节,山上绿起来,能干的事情更多。

我八岁了,经常独自在山野里野跑着干活。那一天,我挎个大簸篮到山上剜苦菜。我在庄稼地里钻来钻去,在道斜土塄下面,一转身看见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家伙。他看见我,想要躲起来,显得鬼鬼祟祟。我跟上去,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是一片漫坡地,种了高粱。高坡处的一道斜土塄上长满荒草。我猜想那里有他要找的目标,他正在寻找中,让我突然撞见,欲行又止。走了一阵,见我一直跟着,便拐向别处。我认定他要找的东西就土塄上,没有再跟,回到在斜塄上,在荒草里翻找起来。草丛里长有苦菜,见到就剜到簸篮里,然后继续找。有些草长了长长的蔓,我把蔓提起来,翻看下面。这道斜土塄有百十步长,翻过多一半,除了剜到一些苦菜,没有发现别的。

荒草有高有低,我继续翻找,反正能找到一些苦菜,即便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也并不吃亏。也许他声东击西,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我有一股犟劲,就算上当了,不翻到头不罢休。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随手翻找着往前走。又碰到一篷长蔓草,斜长在土塄上,有一拃多高,支出很多条长长短短的细蔓,蔓上对生两排鱼刺状的细长叶片,开着许多黄白色的伞形小花。

这篷草有点特别,我观察一番,隐约觉得可能会有不同的发现。把细蔓提起来,奇迹出现了。下面吊了一串纺锤形的绿果子,两头尖,中间鼓,光溜溜的,形状有点像老母牛的奶头子,表面还有一层细绒绒的柔毛。这种看起来应该是结在树上的果子,偏偏吊在细细的草蔓上,太神奇了。

揪下一个,断开处流出白白的浓稠奶汁,散发着香甜的味道。我没有怎么想,直接塞到嘴里,一咬,脆脆的,甜甜的,嫩嫩的,没嚼几下就滑进肚子里。

哈哈,草奶子,以前没有见过,这一天被我发现了。我揪下第二个,从中间掰开,浓浓的奶汁流出来,沾了一手。绿皮里面是白白的瓤,鱼鳞一样,一瓣一瓣的。我赶紧把手上的奶汁吸进嘴里,又把这个草奶子一口吃了。一个又一个,脆生生,甜嫩嫩,太好吃了。

我早就听大孩子说过野地里有草奶子,特别甜,特别有营养。听他们这样说着,我就馋起来,但是从来没有找见,自然没有吃过。

草奶子是一种宿根植物。家乡的黄土山,基本开成了耕地,庄稼收不到多少,原生植被却被破坏,草奶子之类的植物就特别少。谁要发现一棵,打死也不告诉别人,还会想办法伪装起来。每年到了结草奶子的季节,悄悄地跑去查看,看到结上了,就摘着吃掉。过一阵子再悄悄跑去看,长成一个吃一个。

野地里长的东西,不归任何人私有,秘密总会被别人发现。这个荒草塄的草奶子,可能是那个家伙前两年发现的,今年又到了结第一茬时候,一个人悄没声地来摘,没想到让我撞见。他想等我离开后再来摘,没想到我硬是找到了。我正吃得高兴,看他跑回来了,赶紧把剩下的往嘴里塞,还是被抢走了两个。他还凶巴巴地说,这一窝草奶子是他的,让我把吃到嘴里的吐出来。我把嘴里的草奶子咽下去,一点儿不觉得理亏。这是你家的地方?是你种下的?我和他争吵起来,吵着吵着动起手,厮打在一起。在长到半高的高粱地里打了几十个滚,压倒了一大片高粱。他虽然比我大两岁,个子只比我高一点点,撕来打去,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加上我享用了好多草奶子,感觉并没有吃亏。他因为失去自己的秘密,又没有把我打趴下,反倒气得不行。

山野里的又一个秘密,被我破解了,相当于攻占了别人的领地,而且是一种特别好吃的东西。自从找到第一棵草奶子,我隔三差五去查看一次。有时看到新结的摘了享用,有时看出来被人摘过,肯定是与他打过架的那个家伙。我与他共享这窝草奶子,又在不同地方的类似环境中用心寻找,先后找到好几窝。我当然也要保守秘密,不告诉任何人,过几天去分别翻看一遍。

草奶子是家乡的俗称,也有人叫羊木奶奶,这种植物官名叫地稍瓜,药食两用,可以全草或果实入药,主治体虚,乳汁不下,外用能治瘊子。我新找到的草奶子,原本是别人秘密拥有的,这种稀少好吃的东西,有了属于我的一部分。

随着年龄的增长,家乡贫瘠的山野里,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秘密。我在拥有的同时,也在失去。没有了探求的好奇,承担起更多的劳动。竭尽努力,终于离开那片土地,又魂牵梦萦,思念家乡,回想童年里的那些永远鲜活的野趣。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最新回复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