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阵瓢泼大雨把我困在了一座幽暗的老屋里。
老屋里空荡荡,没有他人,墙角和天井处的石板与泥土上泛着翠绿的苔藓,不过明显它刚刚修缮过了。老屋正堂前是方形的大天井,雨水密集地落在鹅卵石铺设的天井地面,溅起无数瞬间消失的小水花。四周飘出的瓦檐,流下一串串小水柱,像水帘瀑一样,哗啦啦地落入水沟。
正屋两侧是两弄侧房,黄泥土的侧墙是马头墙,翘角飞檐。侧房沿墙也各有小天井,但房内仍然显得有些幽暗。雨水扑打在瓦檐上,在天井四周形成一圈水雾。雨线飘撒在泥墙上,墙上印上了一条条雨痕。雨确实很大,从瓦槽飞溅下来的雨水,将天井旁那老旧的木房板溅湿了一大截。侧房的后厨也有天井,比较低矮,伸手即可触及瓦檐。由于雨势大,相对倾泻而下的两根水柱,竟然在空中交叉起来,像是在彼此交流着倾盆而下的激情。
我虽然被大雨困在屋里,但在这老屋里观雨、听雨,却像是经历着一种熟悉却久违了的体验,让人兴致盎然。密集的雨丝像是天井收集的一束束纺纱,噼里啪啦的雨水在黛瓦上敲击着曼妙的古韵,哗啦啦如瀑倾下的水柱奏响了动听的交响曲。和雨相伴在他乡的陌生老屋中,我像是梦回老家的孩童,丝毫没有受困的尴尬,内心却冲动着少年的天真与童趣,老屋的幽暗反而让人感觉更有韵味与意境。静立在厅堂,好似巧遇了一次与旧时光的对话,聆听了古老时光带来的柔情倾诉。
从厅堂上挂的匾额,我知道自己正身处在一栋叫“报德堂”的古民居中,它的前梁枋上还有一块红底的木匾,赫然写着“贡元”二字,这说明老屋出过贡生。前厅的门后挂着一块“种德流芳”扁,这是对家人修身养性、涵养品德的期许。老屋里的牛腿、雀替和格窗等木雕十分精美。
这报德堂,其实是浙江松阳县大东坝镇后宅村众多古民居中的一栋。它建于清中期,黄泥墙体木结构,四合院式,主屋三进五开间,配双弄六厢侧房,规模宏大。尤其是它黄泥土的马头墙,让老屋看上去是那样的自然纯朴又古韵悠悠,真是独具韵味。
雨停了,我走出屋,重新来到报德堂的门楼前,仔细端详它的气派。这座门楼有五檐,水磨砖面,石柱门框,门楣上阳刻有“福自东来”,侧旁有砖雕“喜上眉梢”和“松鹤延年”,整个门楼既简朴又大气。正大门门楣上题额“山明水秀”,两侧水墨画着“梅兰竹菊”。
我抬头仰望,这里东西两侧的山峰还挺高,雨后山色更加旖旎,山腰间还飘着白云,像是系着的洁白哈达。除了瓦檐上还在滴滴答答,还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原来报德堂前有一条穿村而过的溪流,此时溪水夹带着黄泥,浑浊地在沟溪里的石头间翻滚,湍急地流淌。
这条溪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石仓溪”。后宅村处于一片山间谷地,四面青山环绕,碧岭围合,石仓溪就源自这些山岭。石仓溪汇聚了山上山下的水,从后宅村由南向北潺潺而去,在这片山谷中蜿蜒了五公里多,沿岸孕育了数个至今仍然富藏古韵的传统村落,包括后宅村、蔡宅村、上茶排村、下茶排村和下宅街村等。这一带也叫“石仓源”,这里的人自然就被称为是“石仓人”。
传说,从前下茶排村旁有座古庙,庙里有一岩洞,每天有米涌出,就像是石头的大粮仓,人们便称它为石仓。人们的愿望多么美好,在这深山老岭中竟然有源源不断涌流粮食的岩洞,我们在感慨当地人对美好物质生活的渴求时,也不由赞叹他们丰富的想象力。
确实,石仓人富有想象力,而且勤劳智慧。他们在这山沟沟里,在石仓溪的岸畔,建造了自己的家园,构筑了许多规模庞大、雕刻精美的民居,基本都像报德堂一样,四合院式,黄泥墙黛瓦,内部木结构,主屋配侧房,有的一座院内两栋大宅连体,适合大家族聚居,这些老屋也是石仓人遵循传统的合族而居形态的见证。
后宅村的老屋中,我觉得木雕最精美的是宁静堂。
宁静堂在石仓溪东岸,与报德堂隔溪相望。我参观宁静堂的时候,还没有下雨,空气有点闷热,阳光照在黄泥土墙上,熠熠生辉。
宁静堂的门楼是三叠檐八字墙,门楼前有两对围杆石,门扁上有砖雕“福德照临”。三级台阶进去,是一条巷道。走过巷道,院内其实是两栋浑然一体的古宅,分别建造于清初期和清中期,都是省级文保单位。
南侧的这一栋面西,为前后两庭院三进的建筑,两侧都是厢房。二进是正厅,摆着祖先牌位和香案,上面挂有“宁静堂”扁。厅堂里堆了许多施工的材料,显然这里正在修缮。
从北侧的老屋西面的小门进去,却仅是侧房,这栋老屋其实是面南背北的。它正房三进两庭院,一进厅上也挂有匾额“贡元”,最里的厅正面也是神龛。厅堂里有些昏暗,但很凉快,与屋外的闷热形成明显的反差。这栋老屋的木雕不仅十分丰富,而且极为精美,无论是牛腿、雀替,还是月粱、柱托、斗拱,都精雕细刻。连天井两侧的柱子与横梁衔接处也有精美雕饰的雀替,厅堂的内柱与横梁间竟然也雀替,细数有七对,看上去层层叠叠,精美壮观。这些木雕,既有寓意美好的常见花鸟禽兽,还有不少人物故事,真是不胜繁缛,在普通民宅中十分罕见。后宅村祖先的勤劳智慧与精湛的技艺,让人大开眼界。
后宅村历史最为悠久的老屋是依仁堂,它也是村里最大的古民居。它的门楼向东,房屋向北,背倚香樟繁茂成林的岗背丘,面向潺潺涓流的石仓溪,周边还簇拥着多栋古宅,明显地理位置比较特别。其实,依仁堂应该是后宅村的地理中心,是村里古建筑最为集中的地方。
站在依仁堂门楼前的路坡上,欣赏门楼周遭的飞檐,两扇房墙和三扇门楼墙上的十几个飞翘瓦檐,集簇在这块小天地间,簇拥、层叠、交错,仿若有万马奔腾的气势,令人震撼。
依仁堂的门楼上刻有“东山毓秀”。走进去是两栋连体并排的老屋,门楣上分别刻有“福寿星晖”和“积善流芳”,都是三进两天井,内部感官昏暗,但室内精美的木雕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从依仁堂出来,我绕到了岗背丘的后面,这里也有一片老屋,它们背倚一座翠竹茂林的山岭。这片古宅的屋瓦、屋檐与马头墙,也是高低错落,层层叠叠,是那么的富有韵律感。更让人兴奋的是,在村道与宅院之间有一塘荷花,正争奇斗艳。黄泥墙的院落内,马头墙的翘角飞檐与黛瓦层层叠叠,有翠绿的毛竹作背景,又有还撑着晶莹雨滴的荷叶捧着一朵朵粉面荷花来相映,这画风是不是既唯美,又玉洁冰清?
我从一条既窄又暗的小巷摸索着进入了两栋紧邻的老屋,它们的门楣上分别题有“瑞气盈庭”和“祥云献瑞”,各是三进和两进的古宅。老旧的黄泥墙虽然远看翘角飞檐很气派,但近看却让人感觉它们这里有些荒凉,尤其是杂草从生的庭院里雨后湿漉漉的,让人感觉冷清。可是,两栋老屋里都仍然有人居住,每一栋中我都见到各一位老太太在屋里。其中“祥云献瑞”里的老人家就靠门坐在门口,热情地欢迎我进屋参观,她那安详的样子,只有家才能给人如此这般的怡然与淡定。
其实,后宅村的这些老屋里,都应该仍有人居住,无论是宁静堂,还是依仁堂,都见到有老人住在屋里。
后宅村的古建筑,错落有致的马头墙下是土、石与木打造的高宅大院,石头是最原始的,泥土是最原始的,木头是最原始的,后宅村人用最原始的材料,建造了自己安居乐业的家园,而且这样的家宅虽然外表看上去是土里土气的“土楼”,但却是气势恢宏、温馨舒适的“豪宅”。我震惊于此,不免对这些山里人的质朴生活心生羡慕与向往。
离开后宅村后,我往北一路参观了下宅街村、上茶排村和下茶排村的多栋老屋,如余庆堂、乐善堂、福善堂、敦睦堂、善继堂、五柳堂等,它们就像后宅村的老屋一样,都是黄泥墙或粉白墙,翘角飞檐马头墙像是徽派建筑,它们背山面水依势而建,内部主屋加侧房,基本都是三进的庭院,是一个大家族的聚居院落。它们正堂上往往挂有堂扁,有精美的木雕,堂前的天井宽敞,天井地面铺鹅卵石或石板。它们的门楼往往与正门都有个错角,角度约45°,有的甚至90°直角,这应该是一株风水上的讲究。
现在,石仓古民居群是一个景区,老屋得到了保护,有些已经修缮,仍然是村人最温馨的居所。石仓的这些老屋,它们的黄泥墙看上去是那么的粗犷与质朴,但触摸上去却很细腻,且富有暖意。
那天,在下茶排村溪畔的清风亭下,见到一大群老年人在亭下闲坐聊天,让人感受到石仓人的生活,是多么地怡然自得,恬静闲适。这里谈不上阡陌交错,但梯田层层,竹木连片成林,村子里鸡犬相闻,远离嘈杂与尘烟,山野清纯的空气沁人心扉。当山乡的炊烟袅起,我也想坐在清风亭下,聆听溪水的潺潺以濯耳,仰看山峰间的云卷云舒以遐思。我觉得,这四围苍翠、宁静古朴、黄墙黛瓦的村落,不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吗?
生活在这片山谷的人,他们的祖上大部分是来自福建上杭的客家人。他们在清朝初、中期陆陆续续迁居此地安家落户,他们中大多数都姓阙。他们不仅带来了闽汀客家人的风俗习惯与语言,还带来了精湛的建造技艺,并先后建造了众多规模宏大且精雕细刻的大宅院,我们今天依然可见有三十多栋。从这些老屋的宅名,还有门楣上的刻字和屋内的匾额,如乐善堂的“威凤祥麟”“宝月卿云”“义方教子”“宜家受福”,敦睦堂的“瑞映长庚”“蔼然晖吉”“括西俊杰”“圭璧束躬”等,我们不仅能够感受到石仓人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而且能够体会到他们重善积福、以德为福、吉祥如意、家庭和睦等美好期望。
古时,这里山高水远,是个相对封闭的谷地,犹如一个独立于世的美丽桃源,故而至今不仅留存了这么多古建筑,而且这里的人仍然操着客家方言,仍然传承着传统的祭祀方式,仍然坚持龙灯、花鼓灯、山边马灯等民俗表演。据说石仓客家油豆腐,豆香浓郁,绵软香滑,是松阳县的一道特色美食。
走在石仓的各个村子,寻访在栋栋老屋中,我觉得这里人们的精神世界里似乎有一种执拗,执着于将他们祖先带来的文化传统传承下来。如今,平日里生活在石仓的人不多,但基本上每栋老屋里仍然有人居住,虽然不少是孤单的老人,但他们在老屋里进进出出的身影,就像是照亮老屋的灯,是光明与希望,更是一种守望,是对山乡村居家园的守望,是对合族而居传统的守望,是对血脉相通亲情的守望。有了执着的守望,老屋里、山乡中就留得住念想与乡愁,这里独特且丰富的人文资源和深厚的历史底蕴就有了如泥土厚实的依托。
在我离开后宅村的时候,我注意到一扇黄泥墙后伸出了一束凌霄花,翠绿的叶,艳红的花。这正好合了我的愿望,但愿石仓源这里的古村落也能如此永远古风古韵又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