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八,是镇上集市最为热闹的一天。商品最为丰富,叫卖声此起彼伏,四里八村来赶集的人汇集在这里,每个摊位前都围满了人,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人们会在这天将家里的年货备齐,等到再开集市,要在正月十五以后,那要算明年的事了。
父亲吃过早饭,推起他那辆笨重的二八型自行车,准备去集市上买年货。走之前,和母亲两个仔细盘算过要买哪些东西。父亲出门后,母亲追到门口,对着父亲的背影又大声叮嘱一遍。
眼见到了中午,还不见父亲回来,母亲有些着急,几次走到街上张望,向赶集回来的邻居询问,是否看到了父亲。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嘴里絮叨着:“手里那几个钱,能买多少东西,这么久还不回来。”焦急和担心全挂在她脸上,母亲忘了几天前父亲刚刚给过她脸色看。过年时,村里准备杀年猪的人家,会在村里提前找好主顾,讲下双方满意的价格,村里人叫做“会茬”。这样,不出村子就能将肉卖掉换成钱。母亲从村里杀年猪的人家割了肉,兴冲冲回到家里,却被父亲埋怨肉太瘦,吃起来不香,非要母亲将肉退回去。母亲很为难,可又拗不过父亲,只好将肉换成肥嘟嘟的一块。
说是去买年货,不过是买条鱼和几样菜。鱼是过年餐桌上不可少的,寓意年年有余。菜包括土豆、洋葱和蒜薹,如果再炒上些肉丝,那味道想想都让人流口水,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院子里的腌菜缸,有母亲腌制的红薯、萝卜和白菜,每天以它们的本色模样出现在饭桌上,没有一点油水,难怪父亲要买肥嘟嘟的肉,给我们小孩子解馋。
过了午饭时间,父亲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顾不上吃饭,搓搓冻得发僵的双手,将帽子摘下扔在炕上,然后慢慢蹲下来,打开放在地上的布包,将几样菜放到地上。菜又新鲜又饱满,看得出来,每一样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父亲一定是转遍了整个集市,经过讨价还价,以满意的价格买下的。母亲感到满意,催促父亲赶紧吃饭暖暖身子。父亲的布包里还是鼓鼓的,我和妹妹好奇,抢着要看里面的东西。父亲将手伸进布包,故意在里面摸索一会,然后“噌”的一下,拽出两只红色圆灯笼。父亲满脸得意将灯笼提在手里,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灯笼下面黄色的穗子荡来荡去,好看极了。我和妹妹从父亲手里抢过灯笼,高兴得又蹦又跳。
吃过年夜饭,村里人开始燃放烟花爆竹,鞭炮声此起彼伏,绚烂多彩的烟花照亮了天空。人们的日子虽不富裕,没有丰富的物质条件,但过年时的气氛却是热烈而浓厚的。
我们的红灯笼里,点燃着两只红蜡烛,散发出一片红红的亮光。父亲带着我和妹妹,来街上看人们燃放烟花爆竹,从街头到街尾,我们的两只红灯笼闪亮了一路,吸引许多小孩子围过来看,让他们羡慕得不行。
村里人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父亲没有儿子,曾被村里人奚落。父亲脾气暴躁又不善言辞,不知道如何去回击对方,心情很是郁闷。父亲的勤劳和节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年到头没见他休息过,一分钱能攥出水来。但在过年时,父亲给我和妹妹买了红灯笼,把我们姐妹带在身边,在街上走了很长一段路。那情景深深印进我的心里,成为余生的岁月里最温暖最难忘的大年夜。
二
大年初二,是母亲回娘家的日子。母亲比平日里起的更早,忙着安排家里琐碎的事情,一边絮叨父亲不肯帮忙,一面麻利地将事情做好。
我和妹妹早早穿上新衣服,跑到院门口等母亲出门。从家里到火车站,要走上一个小时,生怕误了时间赶不上火车。我们可是盼了好久,才能去一次城里的外婆家。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天气似乎暖和了一些,刮了一夜的风止住了嘶吼。房檐下,街角边堆积着树叶和鞭炮的碎屑,几只鸡在里面刨来刨去找食吃。树上的一只小麻雀,突然飞落到树下,在那几只鸡的周围跳来跳去,也在找寻食物来吃。
时间还早,街上有些冷清。久久不见母亲出来,我和妹妹等得不耐烦,干脆跑到街道上玩起踢毽子。我们将毽子踢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玩的不亦乐乎时,看到邻居家的小刚兴冲冲从家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挂鞭炮。长长的一挂红色包装的鞭炮,在他手里荡来荡去,在清冷的早晨很是惹眼,我的目光便追逐在了鞭炮上。女孩子是不喜欢放鞭炮的,父亲给我买了红灯笼。那时,我心里的快乐和自豪一定是胜过小刚的。
小刚家门前有一颗矮槐树,落光了叶子,裸露着黑峻峻的并不粗壮的枝条。小刚踮起脚尖,将那挂红色的鞭炮挂在枝杈上,看上去像是垂着一条红色的丝带。小刚从黑棉袄兜里掏出火柴,抬头看一眼鞭炮,往后稍稍退了一步,飞快地划燃火柴,伸长胳膊点燃了鞭炮的引信。引信“滋滋”地冒出火花,“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随之响起。小刚像个灵巧的猴子,一下窜出好远。只见他远远的站住,两只手捂着冻得通红的耳朵,满脸的得意和兴奋。
那天,我提着红灯笼走在街上,该是和他一样的心情。一只红灯笼,一挂鞭炮,在物质匮乏年代,是何其珍贵。那浓浓的父爱,是童年里最幸福的回忆。
三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打破了清晨短暂的平静,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或拎了礼品出村走亲访友,或者换上了干净衣服,去村里相熟的人家串门。辛苦一年,只在过年时才有几天闲日子,难得放松和清闲。
母亲终于忙完了手里的活,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拿上送给外婆的年货,带上我和妹妹,急急火火出了村子,去赶上午仅有的一趟火车。
路上,遇到几个和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和我们一样去赶火车进城。母亲和她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大家走到一起,说说笑笑,有人做伴,脚步都变轻快了。这些人和母亲一样,都是留在村里的知青,她们之间有着特别的情感,聊不完的话题。我紧紧跟在她们身后,生怕脚步慢了被丢下,好在,一路的紧走慢赶,终于在发车前十几分钟赶到火车站,登上了简陋的站台。因为走得急,我的心“咚咚”跳得厉害。一张小脸不知是因为风吹还是兴奋,两颊红扑扑的有些发烧,想到很快能见到外婆,寒冷和疲惫都随着风飘远了。
火车一路呼啸飞驰,驶过一个个村庄,一片片原野,终于到达终点,一个四周空旷,站台简陋的火车站。火车站旁是几排尖顶平房,看上去有些灰扑扑的样子。房顶上突然飞起的一只鸽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确认它飞去方向,但希望它飞去外婆家的小巷。因为,外婆一定站在那里,一次次朝巷口张望,等得心焦。
从火车站出来,我紧紧跟在母亲身后,过马路,穿小巷,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的建筑和人群。外婆住的小巷我是熟悉的,巷口窄窄的,长长的,外婆住在小巷深处的房子里,一座收拾得非常干净的院落。当走到熟悉的巷口,远远地看到,外婆站在门口在朝我们挥手。我嘴里兴奋地喊着外婆,脚下飞快地跑起来,将母亲和妹妹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半年没见,我想外婆了。
四
两天后,我们要回家了。外婆悄悄将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两块钱,叮嘱我千万别弄丢了。外婆没有工作,靠姨妈每月给的一点钱生活,这钱是她牙缝里省下的。我的手紧紧捂着口袋,生怕钱会自己飞走。在路上,我想过几种钱的用途,买一对粉色的蝴蝶结,像城里的小姑娘一样,扎在头上,甭提多好看了。或者买几本小人书,从来都是借别人的小人书来看,还没有过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小人书。而能借到的小人书都是些残破不全的,读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心里总是有些小遗憾。最后,还是小人书更让我着迷,决定了钱的用途。
从城里回来后,我立刻找到同学梅子和小华,约好去城里的书店买小人书。
想到明天要去城里买小人书,夜里兴奋得睡不着。几次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摸压在下面的两块钱。生怕一早起来,它们自己跑掉了。偏偏冬天的夜又是漫长的,迟迟看不到窗户里透进亮光。不知到了多晚,才迷迷糊糊睡去。
村外的小河结了厚厚的冰,阳光照在冰面上,泛起一片晶莹的亮光。我和梅子早早来到河边等小华,看到村里几个小男孩在冰面上滑冰车,比谁的速度更快。看他们玩得起劲,我和梅子干脆走到冰面上,一前一后打起了出溜滑,看谁滑得更远些。无论冬夏,这条小河都能带给我们无限的快乐。
小华从远处跑来了,扬着胳膊在朝我们挥手。头上的两只羊角辫一高一低,上下不停地跳跃着。那急急慌慌的样子,好像再晚一点,我们会丢下她不管。终于跑到了河边,她踉跄着脚步停下来,弯下腰,两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两颊红得像刚熟透的苹果,她的样子让人看了又想笑又心疼。
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一路上唧唧喳喳说着话,像三只欢快的小喜鹊。我们将每个人手里的钱数告诉了对方。我有外婆给的两元钱。梅子一元零一角,小华只有七角,这是我们在长辈那里得到的压岁钱,我们要用这些钱买心心念念的小人书。
下了火车,我自告奋勇做向导,带她们去书店,心里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她们两个几乎没来过城里,对城里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鲜和好奇,一路上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生怕自己会迷路。我以自己的一知半解,滔滔不绝地讲给她们听,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
我们来到了书店门口,并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来给对方打气。我鼓起勇气,用力推开一扇店门走了进去,她俩紧跟在我身后,一起进到店里。当我松开手,那扇店门攸得弹了回去,才知道自己刚才推门的力道有多重,心里有多紧张。
书店的面积不大,迎面是几排书架,上面摆放着各类书籍,东西两面各有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小人书和连环画。店里没什么顾客。售货员站在书架旁,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缸,朝我们几个看了一眼,随后低下头去,继续小口喝着热水。我们奔到玻璃柜台前,像是发现了宝藏般,又是激动又是兴奋。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小人书,眼睛不知朝哪里看才好,要是能全部带回家该有多好。在我们三个人的脑海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
许是我们看得太久,售货员朝我们走过来,将茶缸放在柜台上,询问我们要哪本小人书,语气里有着不耐烦。我们像做错了事情需要弥补,赶紧每人选了一本自己喜欢的小人书,付过钱,有些恋恋不舍地走出书店。
我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手里拿着心爱的小人书,心里充满了快乐。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已有了春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