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可以抹平一切,时光也可以过滤很多,给我们留下难以忘怀的东西。
时光是一条河流,总是把往事沉淀下来,而并不把我们带走,回想过往,很多人、很多事,儿时的玩伴,教我的老师,久远的、现在的,忽而就记不起来了,却又忽隐忽现。可能时光长河里,有过龙卷风的袭击,才让仅存的一些光景更加惨淡吧。没有回忆的人生是一匹野马,行走漫无目的,郁闷且无趣,走不快,也走不远。我可不希望这样。
幸而还有一些,历经人生的风浪后,沉淀了下来落在我心上,总是在某个时刻想去打开,却始终下不了决心,于是又小心地折叠起来,打开又折叠,打开又折叠,记忆的锦带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褶皱,历史、故乡、记忆,被时光一次又一次抚平,反而像擦拭了一样愈加清晰。
时光里的人啊,事啊,物啊,把既往的故事深深浅浅奏响,悠悠叙说那些真切又美好的情愫。
有人回忆自己走过的路,常用“戏剧人生”来描述,我可能资历尚浅,戏剧的唱词倒是给我很多情调,喜欢哼着去回味自己的生活。“磨的什么粉?做的什么粑?”这是黄梅戏《打猪草》经典的《对花》桥段。唱着,就有了与人对话的美好感觉。
我从小听黄梅戏长大的,家乡人人会唱两句,听的最多的是身边人唱的,我外婆最喜欢唱,我们跟着后面学得也挺像样子的。要说正儿八经地听过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就那么几首,除了《女驸马》,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首《打猪草》。一男一女,站在田埂上,你一句我一句:“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棵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呀的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我们打猪草,也就有了乐子,打猪草成了抢手活,猪有的吃,能过个肥年。
沉浸在曲调里,没有了调子,生活仿佛一下子就失去的旋律,所以,我觉得惶恐,就捕捉生活里的那些声音,马路上赶车的鞭声,过年时的锣鼓鞭炮声,街头巷尾的欢声笑语,青石板小巷的脚步声,一盘盘石磨吱呀吱呀磨出的摇碎食物的声音,都让我像听一段黄梅戏一样,带起了生动的情节,有时候就令我如醉如痴。
我这代人没赶上波澜壮阔,是一个缺失和错过,也是幸运,这些生活小调培养了我们的性情,曲调声声,醉了我们的平淡时光。
二
于是,我喜欢哼戏曲,喜欢听唱戏了。小孩子是最容易被牵引,尤其是戏曲一唱,就粘住了我们的脚步。所以,就是一听到磨子响,我抬起脚就跑,生怕错过一场好戏。
果然看到一对夫妻,四五十岁模样,男的推磨,女的舀米,碾子转两圈,女的丢米,“吱呀吱呀”,“轰隆轰隆”。碾子又转了两圈,女的用汤勺舀米、丢米。什么时候唱啊,我就站在旁边,等着他们唱上一段。“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啊——”“吱——呀,吱——呀”推拉磨子声音和谐地伴奏着,男的一直弓着腰,两只脚一前一后,动作协调,用力均匀不间断,看似轻松,其实全身都在动。“还不如去耕地。这个活儿得干到什么时候?”男人捋起袖子,叉着腰,看着眼前那一大桶泡过的白米,那神情就像他在锄草,站在田里,面前有一亩地等着他,无可奈何。“轰隆,轰隆”,女的低着头,浅浅地坐在竹椅子上,磨子转两圈,丢米,掌握好时机和米的分量,这事情看着清闲,其实眼睛一直很忙,手上动作也不能慢,需要相当细腻才行。“换我来推吧。”女人准备起身。“你腰不好,还是我来吧,谁叫我喜欢吃米粑呢?”“磨好了,今天晚上就给你做粑吃。”“过日子啊,就像磨子上的两块碾子,互相体贴这个磨子才出粉,咱们这个日子才越过越好咧。”这是二人的对口白,和舞台上的对白没两样。
看来,是听不到黄梅戏了,害我等了半天,“吱~呀,吱~呀”“轰~隆,轰~隆”又开始了,只是这一次发出的声音似乎动听了,石磨应该是听到了《对花》,这对夫妻心里一定是心里在偷偷地唱,看他们的动作,男人拉两下女人丢一下,男人再推一下,女人就露出了小酒窝。看来,艺术源于生活,这句话没错,生活中的曲调比我在录音机里听到的要好听,人比我在电视上看的好看。真想这一块石头,敲击着,给他们打出节奏,又怕扰了他们的情调。
“吱呀吱呀”“轰隆轰隆”都变成了黄梅调“呀的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我现在一听到这磨子声,就想起画面上的这对夫妻乐呵的样子,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人的生活观的形成,绝不是灌输的,父母给孩子创造了生活氛围,就直接影响着儿女,从小我就懂得了生活是一种节奏,是和谐的节拍,就像“天仙配”,简俗地说,就像二人转。
三
相比较,我更喜欢看年纪大的老人家磨磨子。“石头层层不见山,路程短短走不完,雷声隆隆不下雨,大雪纷纷不觉寒。”我们小孩围着石磨,把听来的谜语当歌来唱。
“大奶奶,磨的什么粉啊?”“磨的高粱粉。”“做的什么粑啊?”“做的高粱粑。”一老一小把黄梅戏给唱活了。黄褐色米,和大奶奶的手一般,那样瘦小,那样苍老。
“大奶奶,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啊?”“急有什么用,当年那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只要舍得下力气,还怕没有日子过?”这是磨豆腐的大娘讲的,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奶奶系着围裙,半个身子围着磨子,一只手推,另一只手丢米,也是磨两圈丢一点米。再看她呢,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净,头上裹一条毛巾。“那时候,家家养的多,五个不算多,前门还有生八个、九个的。”旁边的四奶奶等着磨子用,“我给你添米。”
“你们俩年轻时候天天吵架,真怕你们日子过不下去?”“有句话说得好,只要心不歪,都是个好磨子,磨合磨合就能过。”经过岁月的沉淀,老人家说话的语气就像她的动作,不急不忙,“他就是不会说话,也没有主见,就像个磨子,推一下动一下,不推不动。现在好了,还要你喂他吃,更像磨子了。”大奶奶说着,把高粱米“喂”进磨心,细细黄黄的米粉,像蔓纱纷飞,落到盆里,大奶奶用细毛的水泥刷,轻轻扫走缝隙里残留的粉末,一点也没有留下。就算有遗忘的,也被风带走了。
“大奶奶,高粱粑有豆腐好吃吗?”“都好吃,就像各家的日子,各有滋味。等会做好了喊你吃啊。”
待在磨子边可以吃到好吃的,还能听到很多故事。这两条,哪一条我都可稀罕了。我们小孩吃着甜甜的粑粑,一边拍手唱着:“石头层层不见山,路程短短走不完,雷声隆隆不下雨,大雪纷纷不觉寒。”
大爹爹已经听不懂我们唱得是什么了。大奶奶把红红的高粱粑粑喂到大爷嘴里,一口下去,拉着长长的丝。大奶奶呢,看着大爷,一口一口,把一个粑粑吃完:“别着急,甜着呢,慢慢吃。”大奶奶这话,我觉得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大爹爹一辈子好酒,中午喝、晚上喝,要不是大奶奶日夜做,一家人估计早就饿死了。酒喝多了,血压高,脑溢血,中风了,她一个人辛辛苦苦,靠着卖豆腐拉扯大五个孩子。这些苦,大奶奶从来不说,她都是把苦一个人担着,从来没有过怨言,只有那一方石磨,无声地记下了。
三个儿子在浙江成家定居后,没多久就把他们接过去安享晚年了,过年也不回来了。
在我的印象中,石磨就像一位会讲故事的老人家,把每一家的故事轻轻吟唱。生活是平平淡淡的,可一唱就不平淡了,干完活,没觉得累,收获了一段戏曲人生。石磨声声,情调款款。日子尽管平淡乏味,却总有美声进来,激活一段平淡无奇的故事。
四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石磨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也是多年前家家户户离不开的物件。
它的前身是石头,它是块沙石打成的,虽然其貌不扬,但是经久耐用。就像《西游记》里的跟它“一家”的沙和尚,一路上整个队伍的行李子都是他挑着,从来也没有怨言,他还起到协调的作用,取经过程中,遇到一些情况,他总是把大家紧紧团结在一起,看着他憨厚的样子,也就没有那样着急了。石磨在农家也发挥着这样的功能。
现在“经”取完了,石磨也就圆满身退了,它们待在村落的犄角旮旯,蒙着厚厚的灰了,一年又一年,一层又一层,和久远的故事一起尘封。我的父母,已经衰老了,不能在石磨上再唱那段时光曲了,但他们的心中一定回响着石磨悠扬的歌声。有些声音是不会失去的,有着和生活一起驻留的功能,就像我闻见的石磨声声。
某一天,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偶然听见“吱呀吱呀”“轰隆轰隆”的石磨声声,往事并未消逝。
时光可以检验人心,我们其实一直没有忘记,我们从哪里来,请听,它在轻轻吟唱。
时光如一条河流,流走了很多,但石磨还是留下来了,那些生活的曲调还回响在时空里,惊觉失去的同时,让我一把抓住了石磨飞出的每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