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越来越近,虽说年味较之以前淡了不少,但依旧能看出年关将近的热闹。过年对于人来说是快乐,对于牲畜则是灾难,鸡鸭鱼肉在春节餐桌上必不可少。说这些,倒不是我吃斋念佛,只是看到路边宰牛杀羊的摊位,满目血腥与牛羊哀嚎不免让人心生怜悯。
前几日,镇上卖牛羊肉的店家,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广告,一段视频配着一句软文。软文是“明天继续屠宰,户家散养牛。”一句极具诱惑的广告语。视频里,一辆高栏货车厢里,一头体型健硕的大黑牛,被缰绳拴在铁栏杆上。硕大的牛头跟着镜头转动而转动,一双浑圆且大而黑的眼睛让人生怜。视频里阳光明媚的午后却寒气逼人。今天是这头牛在世上最后一天,明天它将被宰杀并肢解,变成一块又一块鲜艳的牛肉挂在架上售卖。
我看了好几遍视频,每当与视频里那双眼睛对视,心里便生起一种莫名的痛。造物主就是这般任性,给人类情感方面设下了一个矛盾的局,越难受越想看,越看越难受。就像平时看恐怖片,越害怕越想看,越看越害怕,周而复始,循环下去……以满足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反噬。
晚饭时候,我把今天所见说给父亲和母亲听。父亲放下粥碗,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不买牛肉,上次去朝城做工时,看着道路两边每天宰杀牛羊,心里就不舒服。”母亲在一旁接话道“就是哩!咱家以前不怎么买牛肉,以后更不买牛肉了。牛是有灵性的,饲养场的肉牛还好一些,这种户家的牛为主人做了一辈子活,最后又被宰杀掉,想想都难受。”妻子也说道:“我们以后少吃肉,最多也就吃点猪肉、鸡肉。每次路过宰羊的地方,看到羊躺在那里“咩……咩”地叫,跟小孩儿哭似的,我就难受。”其实我家平时吃肉很少,为了孩子长身体,才不定期买一些肉类,但大都是一些猪肉或鸡肉。或许这种集中饲养的猪和鸡思想简单,对生命的认识较为肤浅,麻木地接受被宰杀的宿命。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村里有半数以上农户家养牛。当时养牛的目的,一是田地耕种牛是主要动力,二是通过卖小牛算是一份额外收入。从我记事起,我家就一直养牛。最早的一头牛,是父母结婚时,费了很大劲才从奶奶那里争取来的。这头牛养得最早,卖得最晚,是我家唯一头从开始养到最后的牛。父亲和母亲对这头牛的评价相当不错,父亲说“这头老牛,干活把式好,从不踩庄稼!”母亲说“这头老牛听话,还不挑拣吃喝,并且包牛快(容易受孕),一年一个!”我对这头牛感情也很深,毕竟它在我家待了十几年,在我心里早就成为家中一员。
我家后期养的牛,除一两头是买来的,大部分都是这头老牛所生,它生出来的小牛,大都聪明听话。至今记得其中一头小牛最聪明,每天老牛去干活,它就跑出去一天不着家,傍晚时分,它便趴在门外等老牛回来。冬天由于没有青草,它和邻居家几头小牛,组团去邻村啃麦苗。当村民试图捉住它们时,我家小牛会快速躲进河沟,顺着河沟快跑回家,若无其事地藏到牛棚里。而邻居家小牛,则被村民捉住,邻居只好拿着东西去要牛,赔礼道歉回来对我母亲说:“也是邪门儿了,你家老牛下(生)头小牛就聪明,我家牛下一头就笨,让人逮到好几回了。”
我家养牛史上一般都是两头牛,老牛和它的孩子。也有三头的时候,上一头小牛还没来得及卖,老牛又生下一头,便是三头局面。印象最深的是同时养四头牛,但当时已是养牛末期。这四头牛是祖孙三代,我常称它们“老牛、大白、小白、小黄”。老牛辈分最大是姥姥,大白是老牛的女儿,小白是大白的儿子也是老牛的外孙。小黄年龄最小,辈分却不小,她是老牛的女儿,大白的妹妹,小白的小姨。
大白虽是老牛所生,却一点儿不像老牛,因为不是一个品种。它体格健壮,身材魁梧,毛色是黄白色。当时给牛配种从之前专门公牛配种,逐渐发展到引进外来优良品种人工授精。所以说,大白的生父是外地牛。大白出生后,由于其品种优良又刚巧是头母牛。父亲看老牛年龄越来越大,体力和生育能力都逐渐下降,便把大白留下来,帮老牛分担农活的同时,还可以多生个小牛。但令我父亲失望的是,大白虽长得健壮,不知是品种原因还是年轻原因?不干好活。在庄稼地里,抬腿踢断一棵玉米苗,放腿又踢断一棵玉米苗,因此没少挨父亲的打。它也很努力也很听话,但就是干不了好活,直到最后被卖掉也没能改过来。生养方面也不尽人意,老牛一年生一头小牛,而大白三年生两头小牛,小白便是她最后一个孩子。
之所以会出现四牛同住的景象。当时家里两头母牛刚好都在春天打栏,父亲便叫来兽医,给它们同一天做了人工授精。九个多月后,老牛和大白都到了临产期。父亲提前把牛棚里的牛粪清理出去,并撒上厚厚一层玉米碎秸秆,然后每天掐着日子,期待小牛出生。虽是同一天受精,大白生产却提前了几天。此时,已是隆冬,父亲怕小牛生在半夜被冻死,便在牛棚门口订上了厚厚的毛布,夜半起来查看数次。在大致确定日子后,便守在牛棚里点上篝火堆驱寒。随着大白发出沉闷的哞声,一个小小的牛头探出大白身体,父亲临时做了“接生婆”,帮着大白接生。一顿忙活后,小白出生了。刚生下来的小白满身黏糊糊血污,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眼里满是惶恐与不安。大白则伸出粗大的舌头用力舔舐着小白身上湿漉漉的皮毛。父亲则在旁边把篝火点得更旺一些。
篝火闪烁间,没过多久,大白便把小白身上舔的干燥了很多。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舐犊之情”。随着身上毛发干燥,小白也渐渐熟悉了这个陌生的环境,开始尝试着起身并靠近火堆。母亲说“牛出生后会先拜四方才会站起来。”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小白用后腿撑着身子,而前腿跪在地上,头不停地上下摇摆,像是磕头。对着四面八方不停地磕,直到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白四条纤细的腿,支撑着瘦小的身躯,仿佛着力点不均匀,才刚颤颤巍巍站起来,随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而大白始终泪眼汪汪地盯着小白。当看到小白摔倒,它便一脸紧张地挣紧了缰绳。
随着时间推移,不多久小白便能在稳稳地站在那里,并走上几步,走到大白后腿间吃奶,小头一纵一纵地顶着大白的乳房。吃饱喝足,还会摇摇晃晃地走到老牛跟前。但大多时候,老牛会试图顶它,不知道这是不是它对这个新外孙表达爱的方式。第二天,小白便开始在牛棚里撒欢儿,像个小鹿,前蹄跳起还未落地后蹄已经抬了起来,身体在空中左扭右扭,顽皮至极。小白同大白一样,体型健壮且身形修长,四条腿尤其长,毛发也是偏黄白色,所以我才叫它小白。
几日后,又是一个夜里,老牛也开始生产。老牛经验丰富,没用父亲帮忙接生,便把小牛犊生在了地上。前几日的场景再次重演。小黄不同于小白,我不知它生父是什么品种?但它继承了老牛的基因,毛色较黄,体型瘦小,腿短个子矮,头顶还带有一个旋风式的标记。或许是身形小的原因,它比小白走路较早,不长时间就能在牛棚里蹦来蹦去。小白有了伙伴,它俩像是动画片里的乔治和佩奇,在狭小的牛棚里,顽皮地跳跃腾挪。它们虽然很小,但吃奶从没走错过。
我家两头母牛同时生了小牛犊,这可把邻居们羡慕坏了。每天都有邻居来看小牛,同时也对父亲和母亲照顾两头母牛“月子”瞠目结舌。自从两头牛生下小牛犊,母亲便买了一斤红糖,给它们沏红糖水喝,并且每顿饭都加大了玉米面和麦麸子的量,就连干草里也掺杂上了玉米面,这种“月子生活”在牛界也算上首屈一指了。
有了小白小黄的加入,牛棚空间显得更小了。小白母子占据东北角,小黄母女占据西南角。大白对小黄很友好,或许它知道这是妹妹,但老牛对小白却不怎么友好,像是不太喜欢这个外孙,因为它颜色和自己一点也不像。小黄作为小白的小姨,对小白也不友善,时不时地会去顶小白几下,但小白却像妈妈一样,知道尊重长辈,从不和小黄硬刚。
两个牛犊降生后,热闹的不仅仅是牛棚,还有我们的院子。几天后,两头小牛的弹跳力进步飞快,轻松越过了父亲挡在牛棚门口的旧门板,蹦到院子里撒欢儿。而老牛和大白则在牛棚里,用力挣着缰绳望向院子里的两头小牛。我放学后喜欢和它们玩耍。小白性情温顺,比较亲近人,小黄警惕性极高,不让人靠近。母亲经常说小黄像个“老疙瘩”,意思说它“个头小,精明的不符合它这个年龄。”我拿一把青草,很容易就把小白吸引过来,一只手喂它吃青草,一手抚摸它细腻的皮毛。小黄也会试探着向前走,当看到我手上有小动作,便迅速跑开,我只好把草扔在地上。等我走远了,它才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吃,吃的同时还不忘用余光时刻观察着我。
暑假里,放牛便成了我的主业。每天我会叫上邻居家的小伙伴,都牵上自家的牛,去村北的大窑坑放牛。我们在草地中央砸上木桩,把老牛用长长的大绳拴在这里,这根大绳便是老牛的活动半径。而牛犊子们则自由多了,它们欢快地在草地上撒欢儿。我与小伙伴在大柳树荫下砸牌、做游戏。黄昏时分,一群孩子赶着一群肚子鼓鼓的牛走在夕阳的余晖里,走向村子深处。
小白和小黄长大后在同一天被卖掉了。母亲为此把我早早地支出去,她知道我与小黄和小白感情很好,如果我在家,这牛指定卖不成了。那天,我在十字路口和小伙伴们玩,当看到一个拉着牛的高栏货车驶过,隔着铁栏杆,我竟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我在后面追,它们也发现了我,眼含泪水“哞……哞”地叫着……这个离别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栏杆里那头黑牛心里不舒服的原因。
后来,农村田地耕种实现机械化,村里养牛的也越来越少。大白具体什么时候被卖掉的我记不清了,不久后老牛也被卖掉了。听母亲说卖给了养茬,就是买去喂养而不是宰杀,让我的心里好受了一些。我知道,牲畜被人类宰杀,这是无力抗拒的生存法则。现在每天还有很多牲畜面临着被宰杀,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只祈求那些帮人干了一辈子活的家畜能得以善终,即便逃不过宰杀,请屠夫们给它们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