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织有荷花的毛衣(散文)

墨寒星 2天前 17

太阳从村西头那棵榆树上掉下去的时候,我从社办中学下班回家了。这时,南门口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响了:“八队的赵声仁,听到广播后,请到大队取邮件来!”是大队会计浑厚的声音。我们大队,一共十个生产小队,我属于第八队。这年,我已经到公社社办中学当了民办教师。

大队会计重复了三遍。我想,又是退稿信到了。大大的牛皮纸信封,内装几十页我写的稿子,附一封编辑的信。这样的退稿信,我收到太多了。一年里,大队会计为了让我取回退稿信,不知浪费了多少唾液。

可这次,不是退稿信,而是个圆鼓鼓的棉布包裹。落款:唐山第一建筑公司第三工程处陈维静。回家打开,是一件浅驼色的毛衣,前胸织有一朵拳头大的荷花,一根手指粗的花茎,挺立着,三片荷叶分布左右,托举着这朵荷花。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从荷花中散发出来。这种味道,我觉得很熟悉。穿上一试,柔软如棉,一股暖流在我的周身涌流。

妈妈在一旁看着,知道毛衣是陈维静给我织来的后,说:“知道疼人,又细心的一个好姑娘!”说完,若有所失地出去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占据了我的内心,有感激,有羡慕,有怅然。陈维静,我的高中同学,一个清纯漂亮的城里女孩,一个让我喜欢又无法拥有的女孩。

上课铃响了,我们二班的五十名同学坐在教室,等待老师的到来。教室在山顶上,三间一明,并排五个教室。我们的教室是西属第二个,门开着。我个头小,又近视,坐在南行前排第一桌。第一节是班主任杨老师的物理课。和每天不一样的是,过了三四分钟,老师还没有来。班里有些躁动。这时,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来,我向门口一看,一个女孩正走向教室。她个子高挑,脸颊白皙,脚穿一双丁字半高跟黑色皮鞋。路面是红砖砌的,她每迈一步,则发出嗒嗒的响声。

“老师来了!”我承认我是个调皮的学生。在这个女孩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喊了一声。喊完,我吐了一下舌头。我断定,女孩和全班同学都听到了我这喊声。显然,迎接她的是一阵莫名的哄堂大笑。

她白净细腻的瓜子脸即刻掠过一抹红晕,红红的嘴唇动了几下。她冲我蹙眉使劲瞪了一眼,一甩小辫,走过讲桌。四十多双眼睛,一齐把她送到北行后边的一个座位上。谁也没有注意到,杨老师这时已经站在讲桌前。

一阵黑板擦敲讲桌的声音响起,班里安静下来。“同学们看到了,我班新转来一个女同学,叫陈维静。今后和同学们一起学习。大家欢迎!”一阵掌声。我的掌声比别处都响。这时,从教室的西北角,向我这边,闪过一个腼腆的笑靥。我和她的目光不期而遇。

那时是春季始业。这天,我们高一开学正好十天。

这就开始了我们的交往。这天下午放学后,她来到我的桌前,说:“我转学来晚了,落了几天课。你是副班长兼学习委员,要给我补课,也好将功补过!”说完嗤地一笑。这时,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人。窗外一阵风吹来,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闯入我的鼻孔。

我还担心我的喊话让她不悦,没想到她一句幽默,全然化解。我赶紧说:“好好,你定时间!”

她说:“现在就开始吧!”说着她把书包放在我的课桌上,坐下来,又说,“我不让你白补,补好后,我帮你换后黑板报。”我真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间,把我是班干部的情况打听得这么清楚。

课程我没有给她补多少,因为她在原来学校,并未耽误课程。但写黑板报,她却给我帮了大忙。她会用粉笔画画、写艺术字。红蓝白黄等各色粉笔,在她的纤细的手中,可以长出荷花月季牡丹芍药,可以飞出老鹰大雁喜鹊鸳鸯,高山大海森林沙漠,行书楷书篆书,更是信手拈来,不时跃然黑板之上。从她来之后,我们二班的黑板报,保证一个月更新一次,而且图文并茂,次次出新。教导处刘主任曾率全校八个班的班长和学习委员来我班观摩学习。我的脸上无限光彩,不住地向大家说,这都是陈维静表同学的功劳。

接触多了,我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是教师,在丰润县城工作。她是从老家乐亭转学过来的。她性格率真,精力充沛,总想着为班里、为别人帮忙办些事情。她的到来,如同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教室,每个同学平静的心都荡起了涟漪。女生宿舍报纸糊的墙面,被学习园地取代了。男生宿舍门口,多了两株海棠。给班里团支部交入团申请书的,多了几个。班主任老师,几次在班会上,表扬她,号召同学们向她学习,关心同学,关心班集体。

我更受到她特殊的礼遇。学校的操场在山下。从我们的教室到操场,要走三百多个台阶,累计二百米的平地。上午两节课后课间操做完返回教室的时候,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唤,没有精神再上课了。这种状态,好像早被陈维静注意到了。这天下午放学后,她叫住我,拉过我的手,将几斤饭票塞到我手中,说:“给!我用不完,早起你多吃点,别上课打盹儿!”我一下怔愣了。看到她不可拒绝的眼神,我将饭票装进兜里。高中二年的时间里,这样的情景有多次。

知道我爱看文学书籍,她给我拿来好多鲁迅的书,《徬徨》《呐喊》《朝花夕拾》等,还有《烈火金钢》《小城春秋》,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她说,都是她父亲的书,她也爱看。家里还有好多好多书,她父亲不叫她往外借。

还有一次很尴尬的事情,是她挺身而出,为我洗去了误会。那天学校召开秋季运动会,我负责撰写稿件,报道自己的班级,几分钟就要送上一篇。这是获得班级组织奖的一大指标。班主任老师十分重视。我忙得不可开交。不想早晨的玉米粥犯劲了,我撒腿跑向操场西侧的厕所,边跑边低头构思一个新的稿件。闻到厕所的味道了,我直接冲了进去。“啊!”不想几声女性的尖叫,异口同声地发出。我猛地抬头,里边女生满着,早乱作了一团。

有女生反映给了学校。校教导处主任找到我。

“他绝对不是故意的,那时我正在厕所。我可以证明,他是低着头跑进来的!厕所的男女标志不明,门口朝外开,在操场这边不好找,他又急着写稿,一时误进女厕,实属正常!”陈维静突然出现在教导处。和她同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女生。另外几个女生同时附和她,证明我的“清白”。主任笑了。

一个漂亮懂事要强的女生,这么随影如行地关注我、接近我、惦记我,无法不叫我生出一个少年男性应有的联想。或者说,我准确无误的捕捉到她的真实用心。但我很快把我的联想压进内心的最深处,打消了我的一切念头,并且和她不露半点声色。我内心的深处,生长着一个天然的障碍:她是非农业户口,双职工之女,毕业后,很快就会被安排正式工作。而我,却要返回农村老家,去当社员。这是我以前的校友、农村所有高中毕业生的必然出路,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眼下同是学生,同在一所学校读书,好像是平等的,甚至我是班干部,学习成绩或许好于她,还有优势。但这只是表象的,暂时的,毕业后,命运就会大相径庭。以前的出身不一样,以后的出路就必然不一样。这种反差,会把一时的表面的平等撕成碎片。这来不得冲动,虽然我们目前相互心仪。如果我顺着感性的思路,冲动地走下去,会弱化我下一步奋斗的意志和脱离农村的动力,而对她,也将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高中二年,她对我一如既往地关心关注。但我,对她的一切热情,一切靠近,一切暗示,都表现出波澜不惊。我必须压抑着自己!

二年时光,转瞬即逝。按照人人熟知的政策,毕业后,我回到了农村,成了回乡知识青年,一个地道的农民。而她,下乡到韩城镇(那时叫工委)的一个村庄,也一时成了农民。但她是过渡,几年后,就会回城参加工作;而我,则是永远,是一个永远农民的刚刚开始。参军、当大队干部、当民办教师、读工农兵学员等,农村青年改变命运的这几种可能,出于各种原因,按当时的情况,都没有我的机会。我练过二胡、横笛等乐器,我学过木工、瓦工,但都觉得都不是我想要的出路。

我默默地开始了文学创作。我觉得这或许是可以成为开启我走出农村大门的钥匙。半年后,我开始的在唐山的地方报刊上发表文章,成为地县的重点业余作者。

曙光向我招手的时候,我默念起陈维静。如同心里有感应一样,她每月回家时,总是绕路来我家一趟。买二斤肉两条鱼或几斤水果,说看看我父母。见到我时,她总是滔滔不绝地说她的事情。她愿意让我掌握她的一切情况。由于她的漂亮能干,由于她的多才多艺,下乡第三个月,她便被公社广播站抽去当了广播员。她愈加漂亮了,小辫改成了散发,显得成熟了。方格上衣给人朴实的感觉,而驼色的裤子,则尽显青春活力。从我村骑自行车走过,总是引来好多目光。

有次她又来我家,特意和我说,她正在复习高中课程,公社有可能推荐她上大学,问我大哥什么时候回家,她要向我大哥请教数学。那时,我大哥是北京一所高校的数学讲师。约定好日子,她来了,买来好多食品,带着书本,要住在我家。妈妈特意把她安置在对门李家,李家房子宽敞,干净。

我的一些文学作品的发表,引起了公社总校长和公社中学校长的重视,在农村干活近三年后,公社找大队,让我担任了社办中学语文教师。一天,对门李家姑娘找到我,说:“老舅,陈维静,多么好的姑娘,你不好意思,我和她去说。”李家是外乡人,论辈,她叫我舅。这时,李家姑娘做了临时工,也在韩城,和陈维静在一个公社,住在一起。我知道这是陈的意思。我摇头。直到这时,我仍然觉得,我们最终不会走到一起。

就在这年,她来信告诉我,她回城参加了工作,在建筑公司三处。

我回信表示祝贺。接着,就收到了那件织有荷花的毛衣。

再见面的时候,是五年之后了。她学会了跳舞,她要教我跳交际舞。我去了,穿着那件她给我织的有荷花的毛衣。当然,我所熟悉的雪花膏的味道已经没有了……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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