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一大早，我像往常一样首先打开窗户透透气，天空脱下湛蓝的套装，换上一身灰白色的长风衣，乌云和太阳似乎都被裹挟在里面，风掀起衣角偷窥一场生死决斗，刚柔并济的它，一口气能吹绿江南岸，愤怒时张大嘴巴吞噬整个绿野，抑或一巴掌劈掉巨石的脑袋，此刻，情急之下它顺手向乌云扬起了一把沙尘，天地顿时浑浊，我于是轻轻关上了那扇窗。
回到桌子旁，我静静地坐下来，开启我的英语早读：生活是真实的，有微小之物构成：分秒、晨曦、小憩、琐事与日常——而这一切，便已足够。其实，正是这些细枝末节组成了我们的人生，让每一颗小小的生命闪闪发光。
我花了半个小时，刚刚打卡完英语，发现闺蜜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条信息：您的突然离世，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心里有太多的不舍与遗憾，生命真得很脆弱，余生再也不见。从此，您长眠，我长念，来日并不方长，一别再无归期……您说等到小草发芽，柳枝吐绿，桃花含苞，您的病也会渐渐痊愈，可是，原来世上真得没有可是……我脑袋懵了一下，心头一阵剧痛，像灰色的天空中突然被投放了一颗炸弹，打破了世界角落里的那份安静。
我立即拨通了她的电话，一听到她的声音我便有点哽咽了，原来在前几天她的父亲就走了。他前些年得了肺气肿，最后发展成了哮喘病，由于不能手术，她只好在家里为父亲安置了呼吸机，她一下班就陪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讲河北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秋天枣熟了，色泽鲜红，皮薄肉厚，甜绵爽口。兄妹几个围坐在树下，一边吃枣，一边看母亲为他们缝补衣裳，一针一线把岁月缝成了花，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可是，不久母亲却因一场重病撒手人寰，留下他和弟妹几个，就像那棵枣树没了根，叶子从此四处飘零。最后他无奈之下背井离乡，来到了内蒙古，在那个地图上放大到几百倍都不好找的小山村八愣什拉，娶妻生子，稳稳扎根，当了一名教书先生，像一盏灯点亮了孩子们黑白单调的世界，用严父的爱润泽孩子们的心灵，用智慧的火花点燃孩子们求知的欲望，用思想的光芒照亮孩子们未来的路。
其实，我和闺蜜都是他父亲的学生。
那些过去的故事，父亲总是讲也讲不完，讲得累了，父亲就躺下，他躺下呼吸困难，她便扶他坐起来，他咳嗽一阵子，喝口水，继续讲，但是坐久了又支撑不住，当父亲靠在她的肩膀上，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还打着呼噜。她侧过脸仔细地端详着父亲，脸上纵横交错的褶皱如花，还有鬓角满是银丝，沧桑岁月夺走了父亲曾经的英俊潇洒。不过她此时突然感觉很幸福。原来，她的肩膀并不柔弱，就像她小时候倚在父亲宽大的肩膀睡着了那样，父亲也一定做了个香香甜甜的美梦。
有几次父亲实在难受，趁人不注意就把呼吸机拔了，幸亏发现的早，她不舍得责备父亲，看着他的体重不足70斤，那副瘦骨嶙峋的样子，她只能偷偷地抹眼泪。
最近那些日子，父亲又住院了，父亲在医院里不肯回家，医生说不能再输液了，身体各个器官已衰竭，不吸收药物了。但是，父亲说：”二子，我不想回家，我害怕……”她“拗”不过父亲，喉咙里像塞了东西似的，向父亲使劲点点头，她觉得父亲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只好在医院又待了两天。回到家，没想到父亲整夜睡不着觉，眼睛都熬出了红血丝，只好在夜里喝了一颗安眠药，但父亲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醒来，但是他的嘴并没有合拢……
我听着听着泪眼婆娑，她撕心裂肺地诉说着心底的遗憾和无尽的思念。其实，正是这些遗憾组成了我们完美的人生。或许人生就是这样，父亲在时，她与死亡隔着一个厚厚的垫子，父亲走了，死亡突然变得那么近，那么近。
我劝她要好好爱自己，才有资格照顾老母亲和孩子，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总能治愈一颗受伤的心。父亲的爱一直都在，看着她成为更好的自己。
二
我为逝去的生命感到敬畏，虽然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还是在清明节，想给他们写封信，我相信他们能收到。
我有一次梦到了我的外婆，我从窗户的玻璃上看到她躺在炕上，身上穿着藏蓝色的大襟衬衫，黑色的大裆裤，裹着脚，一头白发散落在枕头上，像湖面上绽开的一朵白莲。她的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深地嵌在里面，瘦得皮包骨，满脸的褶皱开出了古铜色的花。她闭着眼，两颗门牙露在外面，嘴角有丝丝笑意，她睡得那么安详。我推开锈迹斑斑的红漆大门，走进屋子，红色的柜子上一尘不染，地上连根稻草都没有，锅台上放着一个茶缸，里面没有一滴水。
我似乎怕惊醒外婆，没有打扰她，就悄悄离开了，推开大门的刹那间，我醒了，梦打湿了整个枕巾……
外婆生前没和人红过脸，外公脾气有点暴躁，但外婆总是任劳任怨，无论是缜密的针线活，抑或淘粮、炒油麦、碾场等事情，外婆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外公离开后，外婆和妯娌们处得更是像亲姊妹一样，用自己的一副真诚和担当，把一个家族管理的一团和睦。外婆的人生之路告诉我，善良是一种本能，而非选择。如果心中没有敌人，整个世界就是你的。
我也经常梦到奶奶，穿着淡蓝色的大襟衬衫，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风好大，奶奶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巴，因为奶奶也有肺气肿病。在另一个世界，估计奶奶还养着一群兔子……
奶奶从不屈服命运，尽管一生坎坷，但从不抱怨生活。她的三寸小脚走过了常人没走的路，从小失去了母亲，后来，父亲又给她娶了一位继母，奶奶独自学会了做衣服，做鞋子，做各种家务活，成家后，奶奶还搞起了副业，养了兔子和猪，只为养家糊口。她走的路多了，那些被掰断的脚趾头会疼，甚至起泡，发脓，流血，但奶奶从不叫苦，依然为生活奔波不停，真正活成了一个女强人。奶奶告诉我，这就是不屈的人生，不低头，不抱怨，勇往直起，你笑对世界，世界也会回敬你微笑。就这样，她的生命曲折线让我看到了人生的轨迹，找到了远行的航向。她能在风雨中稳住自己，在绝境中活出自我，在人生沉浮间保持善良，在尘埃中发现美好，奶奶的一生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在这个科技快速迭代，知识快速更新的年代，我也要让终身学习和不断成长，成为自己的终极安全感。
在奶奶病重的时候，爷爷告诉奶奶，只要你在，幸福就在，你在我就心安了。后来，奶奶躺在炕上，爷爷做奶奶最爱吃的莜面鱼鱼和莜面卷，他不会像奶奶那样捏薄薄的莜面窝窝，就把一小块面团放在胳膊上搓成小卷儿，放在蒸笼里像个蜷缩起身子的毛毛虫，爷爷每向上抬一下胳膊，爷爷盯着手里的莜面卷，而奶奶的目光总是朝着爷爷的手臂移来移去，不一会儿蒸笼里爬满了毛毛虫和细细的莜面鱼鱼。然后弄个羊肉汤，上面飘着葱花，再蒸一些土豆条。看着奶奶吃得津津有味，爷爷笑了。爷爷平时不爱说话，但那些日子却给奶奶讲京剧和评书，如“狸猫换太子”、“隋唐演义”，讲那些曾经老掉牙的故事，奶奶听着听着，胃也似乎不疼了。我觉得那就是一种幸福，幸福就是在我眼睛看到的地方，耳朵听到的地方，心灵感应的地方。
清明节的晚上，我买了水果、冥纸和四套衣服，还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写了两封信，诉说了我的思念之苦，还有心中说不完的话，因为外婆去世时，我没能参加她的葬礼，我没见爷爷和奶奶最后一面，我没有给奶奶和外婆买一件像样的衣服，我把所有的遗憾化作文字装进信封里。当我点燃衣服和信时，泪水夺眶而出，火焰一下子升腾起来，他们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一定原谅了我。当半截油桶里所有的纸最后化为了灰烬，而我心中的思念像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三
清明节那天，路过一个绿草茵茵的墓园，有一个墓碑显得特别与众不同，是专门精雕细琢过的，用红色的大理石雕刻成一颗心，里面是一双夫妻的照片，亡妻的名字涂成金色，丈夫的名字没有颜色，写着一行字：“只有和你在一起，时间才有意义。”这是阴阳两隔的爱情的最美见证，是千古绝唱的痛失所爱的真情显露。
清明的意义，就是慎重追远，思考死亡，让我们在一呼一吸中，让生命有价值和意义。其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就是在追求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悼念死者，也是我们审视自我的“重生”。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回到哪里去。我们对死亡至少少了那份恐惧和焦虑，能够从容面对。把每一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对待，把每一分、每一秒过的有意义，当真得离开的那一天，轻轻对自己说一声：此生无憾！
鲁米的这首诗更是对生命的一种完美诠释，《赐予生命的花蜜》：当你死去/你会得到另一个生命/这就是生命的真相/它注定是短暂的/而非永恒/爱是永生/赐予生命的花蜜/是我们所说的生命之水/走进这个生命的源泉/走进去/你会看到每一滴水/本身就是一片海
那一夜，我早早进入了梦乡，女儿说我还打起了微微的鼾声。或许，是爷爷、奶奶、外公和外婆收到了我寄的那封信，化作天上的星星，在遥远的天际望着我，伴我入眠。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笑了，而我却哭了……
第二天，清晨时分，我推开那扇窗，灰蒙蒙的混沌天地已经消失不见，远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热烈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原来，小区里的桃花开了，一个小女孩在树下静静地观赏桃花，眸子里满是爱和希望。看着她们，我想，那些生命里的伤疤一定也会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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