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有公
在张家堡金斗河的北岸,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庙宇——三圣庙,那里供奉着杨府侯王、五显大帝和蔡三侯王三位神位。其中,杨府侯王,俗称“杨老爷”,早已深深扎根于张家堡的地名之中,成为这片土地、这条河流以及村落里几百年来的精神灯塔。
提及“杨老爷有”,那些在三圣庙里启蒙求知的学子,无人不晓。然而,孩子们对他更多的是害怕,习惯性地叫他“杨老爷有”,而非亲切地称他阿有公。
时光回溯至1972年的那个秋日,年仅六岁的我踏入了三圣庙的“校门”。那时,平等中心学校的一、二年级便设于此,三年级后才转至东村东垟的关西学堂。上学,对许多人而言,是快乐的启程,但于我,却不然有这样的感觉,在那寒风瑟瑟的秋日,自己带着凳子上学,两只小手冻得通红,背着沉重的木凳前行,乐趣何在?更添几分恐惧的是,庙里的椽梁上竟悬吊着一口棺材。棺材是死亡的象征,本就让人心生畏惧,更何况我们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
棺材的主人,正是那位九十多岁的老庙祝。他身材高大挺拔,长方脸,满头银丝,银白的胡须,如秋日细长的枯草,随风摇曳,尽显岁月痕迹。他是一位孤寡老人,五保户,听说脾气暴躁,谁若侵犯了他的棺材和物品,他便是一顿责骂。开学时,老师就已经告诉我们,要尊敬老爷爷,否则后果严重,因为老师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某日课间,蛮大王阿远不慎将排球掷向棺材的方向,发出“嘭、嘭”的撞击声。这时,只见“杨老爷有”拄着拐杖,缓缓走出房间,那双略显模糊的大眼扫视着在场的孩童,厉声问道:“是谁把球抛向棺材的?”过了一会儿,只见阿远低着头,红着脸,从人群中走出,怯生生地承认了错误。老爷爷却话锋一转,对在场的小朋友说:“你们今后要好好读书,玩耍时也要小心,撞坏了我的棺材,你们可赔不起。”小朋友们被老爷爷的话震慑得鸦雀无声,毕竟,棺材可是压邪之物,谁能赔得起呢?自那以后,顽皮的孩子们再也不敢在棺材附近嬉戏打闹。
次年秋季,关西小学拆建完成,焕然一新,我们这些在三圣庙上课的学生来到新的学习环境——平等中心学校。从此,“杨老爷有”的身影便淡出了我的视线。
儿时对老庙祝的印象,模糊而遥远,我甚至不清楚该称他为阿公还是阿太。然而,五十年后,一篇杨奔先生的文章,彻底颠覆了对他的看法。
在《发蒙》一文中,杨奔深情描述了六岁时发蒙的情景。开学那日,母亲为他准备了特制的早餐:葱炒糯米饭配黄鱼鲞,寓意长记性、聪明与善思。随后,母亲央请邻居阿有伯送他上学。
杨奔还写到:”我被安插在孩子群中,很孤单,下了课,就待在檐下的水缸边看孑孓游泳(这缸里的水是供磨墨用的)。有人从背后抱起我,一看,原来是那穿长衫的先生,他问了我名字,又问:“你说,是阿妈好,还是先生好?”
这很叫我为难:要说阿妈好,先生会不舒服;要说先生好,这不是真话,我所熟悉和眷爱的是阿妈。只好含糊回答:“都好!”不想先生大为高兴。放学时告诉了去接我的阿有伯,阿有伯转告了母亲,母亲在饭桌上又做了郑重的传达,说我一上学就受到夸奖。”
由此可见杨奔先生在关西小学读书时,每天都是慈祥的阿有伯接送他上下学的,而且阿有伯还非常关心他的学习成绩。
我终于知道,那位老庙祝,原名杨作有,我应当被尊称为阿公,生于清光绪壬午年(1882年),在杨奔先生读书时,他已是奔五的中年人。由于一生无子无女,因此格外喜爱孩子,尤其是杨奔这样聪慧可爱的孩子。于是在关西小学的三年里,阿有伯每天接送杨奔上下学,而且非常关心他的学习成绩。
阿有公的一生,宛如一部波澜起伏的史诗,充满了坎坷与辛酸。在兄弟三人中,唯有大哥留下了血脉,然而,大哥、二哥以及那可怜的侄儿,都因为战乱或疾病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只留下孤苦伶仃的侄孙女与他相依为命。1948年,与他共度了无数个日夜的阿婆,也因病撒手人寰,从此,阿有公的世界变得空荡荡的,再无依靠。
解放初期,善良的村民们不忍心看他孤苦无依,一致同意将他定为“五保户”,同时分给他房子和土地,让他能够安享晚年。然而,这位倔强的老人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份好意。他宁愿住在那座破旧的三圣庙里,用他那颗善良而虔诚的心,义务担任庙祝,为前来祈福的信众们排忧解难,送去温暖与希望。
自从离开三圣庙,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有公的身影。1981年,当我初中毕业后,在三圣庙西首的卫生院开始了工作生涯。我试着踏入三圣庙,寻找曾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老人,然而棺材早已不见踪影,阿有公也如同人间的过客一般,悄然离去。
岁月如梭,五十余年转瞬即逝。三圣庙依然屹立在那里,庄严肃穆,仿佛岁月从未在它身上留下痕迹,这里也早已没有了往昔的读书气息。而每当我踏入这座庙宇,心中还是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脑海中,阿有公那严肃慈祥的面容如同画卷般缓缓展开,留给我一个深深的难以忘记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