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清明时,春风落日寄哀思”。春分刚过,清明便悄然而至。时光仿若流星,一闪即逝,未留下丝毫痕迹,徒留下我在岁月长河中,喟叹它的冷酷无情,也愈发怀念那些已然离去的亲人,深深地感慨生命的短暂与无常。我的大姐,离开我们竟已有四个年头。在这满是追思的时节,一句“清明烟雨里,遥问故人安”,载着我对大姐无尽的思念。
犹记2020年清明假期,大姐把从桂林、上海、武汉三地匆忙赶回的儿女们聚在一起,一家老小浩浩荡荡回到故乡,为姐夫扫墓。次日,我们相约前往老家,祭拜父母。那天,春日暖阳,微风拂面。姐弟四人难得齐聚老家,熟悉的乡音、浓浓的乡情,一瞬间,往昔岁月仿若快速掠过的幻影,那些父母尚在、一家人齐聚一堂的场景,又鲜活地浮现眼前,让我们沉浸在久违的温暖与欣喜之中。祭扫完毕,一家人围坐在乡下老家的餐桌旁聚餐,那份亲切与温馨,至今仍历历在目。只是那时,我便留意到大姐身形消瘦,午餐时也只是勉强吃了几口。分别时,我特意叮嘱,让她回去后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到了九月中旬。那天,外甥从上海打来的电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大姐已是肝癌晚期。听到这个噩耗的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完全不知所措。为了尽快前去看望大姐,我和妻子立即赶往上海。彼时,大姐在外甥的精心照料下,已经开始了化疗。当我亲眼看到被病魔折磨得形销立骨的大姐时,心中满是钻心的疼痛与深深的无助,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虽说治疗暂时缓解了大姐的病情,可化疗带来的强烈副作用和巨大痛苦,却无情地侵蚀着她本就羸弱的身体。即便被病痛百般折磨,大姐依旧坦然以对,从不愿给大家增添一丝负担。我们陪伴她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就不停地催促我们回去,生怕耽误我们的时间。离开上海的那天,大姐坚持要送我们到地铁站。当我们并肩走到地铁站口,即将分别的那一刻,我说:“姐,你一定要安心治疗养病,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就在这时,我瞥见大姐急怱忽背过去的脸上滑落的泪水,那是不舍,是眷恋,此情此景,令我瞬间感到极度的难过,心痛不已。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年底,大姐在上海完成了七次化疗后,被大外甥接回桂林调养。那段日子,我常常给大姐打电话,询问她的身体状况,还在电话里跟她约定,过完春节就去陪她。可命运弄人,就在我们计划前往桂林前两天,上午九点左右,大外甥的电话再次打破了平静,大姐病情急剧恶化,正在重症监护室全力抢救。接到电话后,我和哥哥几人立即驱车,心急如焚地从江西赶往广西桂林。一路上,外甥用手机与我们视频连线,让我们能“见”到大姐。看着屏幕里,大姐虚弱的模样,我们声泪俱下,拼命呼喊:“大姐,一定要挺住啊!弟弟们马上就到了,一定要等我们啊!”也许是听到了亲人的呼唤,当我们下午六点多终于赶到桂林,直奔医院重症监护室时,大姐虽已陷入昏迷,但我们急切的走到病床前,俯下身拥抱她、呼唤她时,昏迷中的大姐竟缓缓伸出双臂,分别抱了一下我和哥哥,随后,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去。为了这饱含深情与期待的拥抱,大姐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硬是挺过了七个多小时,等到了我们,才安心地离去。这是生命的奇迹,是意志的力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或许还在牵挂着我们驱车急行赶路是否安全,更放不下的,一定是我们姐弟之间血浓于水的深厚亲情。
二
我的大姐,自幼便是邻居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聪明伶俐,善良懂事,勤奋好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全村父老乡亲对她赞誉有加。小时候,因要照顾年幼的弟妹,大姐直到十岁才踏入校园。即便起步晚,凭借过人的聪慧,她在小学阶段连跳两级,顺利考入初级中学。中学班主任十分看重她的优异成绩,对她关怀备至,满心期待她能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然而,那时家里实在太过贫困,父亲无奈决定让大姐初中毕业后报考师范。得知消息后,老师特意从几十里外的学校赶来,苦口婆心地劝说父母,恳请他们不要耽误了大姐的大好前途。但最终,大姐体谅家里的难处,懂事地听从了父母的安排,在十九岁那年考入了师范学校。
1968年,大姐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离家有三十多华里的一个乡村小学任教。那年,我刚好也年满学龄,父亲要求大姐必须把我带去身边读书,大姐满口答应。开学那天,我随大姐一起,顺便搭乘村上的拖拉机前往学校报到。记忆中,这个小学设在当地村庄边的一个古祠堂里,学校不属于完小,只有一至四年级,每个年级仅有一个班,每个班只有二十来个学生,全校一共才六七个老师。由于老师数量偏少,大姐教三、四年级的语文。如果遇上哪位老师有事请假,老师之间会互相到对方班上代课,所以大姐偶尔也会到我们班上课。记得有一次大姐来我班代课,课间我因为在桌底下做小动作,未专心听讲,被大姐发现了。她突然严肃地叫着我的名字,冲着我喊:“你上课不好好听讲,给我站起来!”我猛然一怔,乖乖地站了起来,心虚地矗在桌位上,直到快下课了才被允许坐下。从那以后,大姐每天都给我规定要写多少个字,算多少道题,在她的严格管束下,我再也没有像之前在家时那样蛮横及任性,对大姐产生了一种服服帖帖的敬畏感。俗话说:长姐如母。当时她在我身边,既是我的大姐,又是我的老师,更像是我的母亲。大姐对我的慈爱与照顾,她的深情厚意和无私付出,令我一生难忘。
由于大姐知识丰富,又是师范科班出身,加之教学能力很强,所以在村小学仅一个学期后,就被调入该镇初级中学任教。大姐到中学教书后,父亲又把恰好小学毕业升初中的哥哥交给大姐,让哥哥从老家转学到大姐身边读书。而我由于大姐所在中学的附近没有小学,所以转回了老家小学就读。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亲当年之所以只许大姐报考师范,不仅仅是因为贫困,还有一个重要的打算,就是为了让大姐承担起引导和教育好两个弟弟的责任,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在人生的征途上,大姐依靠勤奋努力,不甘示弱,自我超越,最终走出乡村的励志成长之路,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大姐年轻时长得清秀漂亮,个子属中上等,纤瘦的身形更衬得挺拔,长着圆圆的脸蛋,留着那个年代时尚的“上海短发”,浑身透着自信与从容。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像大姐这样既有文化知识,又出落得清秀大方的姑娘,实在少见,令乡亲们羡慕不已,不少人上门求亲,其中不乏条件优越者,听说当时甚至有现役团级军官前来提亲,但这些都未能打动大姐。她是个极具独立性的知性女青年,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姻观念嗤之以鼻。在她心中,有着自己的择偶标准,崇尚自由恋爱,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1971年,大姐结婚了。姐夫是她师范学校的同学,为人诚实,才华横溢,书生儒雅,文采斐然,还写得一手好字。当时姐夫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另一所乡村小学任教。他俩在校时就因彼此倾慕对方的才学而走到一起,毕业后进一步确立恋爱关系,经过几年相处了解,在征得双方父母同意后,终于在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喜结连理。大姐婚后,与姐夫在工作中相互扶持,在生活里彼此陪伴,日子过得平凡却也充实。婚后,大姐和姐夫生育了三个子女,在他们的严格教育和悉心培养下,孩子们都考上了非常好的大学,学有所成,在各自岗位上绽放光彩。大姐为人真诚直率,处事干练利落,能力和水平无可挑剔,备受教育界同行的高度认可和尊敬,很多人见了她都会恭敬地称呼一声“刘老师”。结婚后不久,姐夫就从乡下调往县委机关工作,而大姐则仍在乡下教书,坚守十年之久才被调入县城小学任教。那段时间,大姐的生活压力极大:夫妻分居两地,姐夫常年在县委机关忙碌,很少有时间陪在身边;三个孩子相继出生,既要抚养照顾,又不能耽误教学,虽有时会请人帮忙,但仍有许多事需亲力亲为,再加上那个年代教师的工资较低,仅凭这点收入要供养三个孩子及全家开销,实在捉襟见肘。即便如此,在那段窘困的日子里,大姐偶尔还会接济正在读书的我们兄弟俩,这份情谊,我虽年幼,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1979年暑期,大姐调往县城小学任教,终于结束了与姐夫两地分居的生活,家才算真正有了家的样子。县城里的小学师资力量雄厚,学生和教师规模庞大,竞争激烈,但大姐凭借扎实的学教功底和敬业精神,很快崭露头角,成为学校教师队伍中的佼佼者。不久,她被聘为小学特级教师,还担任过县城另一所同等规模小学的副校长,并被授予小学特级校长。后来又被调到县教育局教研室,负责全县小学的教学指导和研究工作。在教研室工作期间,大姐跑遍了全县的大部分小学,为改进和提高全县小学的教学方法和教学质量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她的一生绽放出了璀璨的教育之光。
三
2002年,大姐在教育事业战线上辛勤耕耘、默默奉献三十多年之后光荣退休。退休后的大姐,生活简朴,与世无争,怡然自得,除了教育界的朋友来访,很少与外人交往,恰如那句“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姐一生最大的爱好是看书,常常一整天手不释卷。姐夫爱好书法,退休后潜心摹写、领悟,书法功力大有长进。大姐与姐夫的退休生活可谓“一文一武(书法)”,相得益彰,乐在其中。
退休后的生活本应轻松惬意,可命运却在2013年给大姐带来沉重打击——姐夫因病不幸去世。姐夫的离去,对大姐而言,仿佛生命中原本紧紧相连的另一半突然成了断线的风筝,飘然而去,消失在茫茫天际。他带走了一生相随相伴的默契,带走了那些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如今只剩回忆在心头徘徊。大姐的生活瞬间变得了无生趣,脸上渐渐失去往日的笑容,生活的色彩似乎在那一刻被无情抹去。
然而,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在经历了慢长的痛苦与思念之后,在广西桂林大儿子的陪伴下,以及分别在上海和武汉的二儿子及女儿的关心下,大姐开始了新的生活。桂林山水如画,环境清幽,为大姐的心灵提供了一片宁静的港湾。在这里,她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含饴弄孙的幸福之中。她会带着孙子去公园玩耍,给他讲古老的故事,教他背唐诗、认识大自然里的花草树木。每逢节假日,她还会同儿媳妇一起下厨,做一桌丰盛的饭菜,把全家人聚在一起,享受温馨的家庭时光。孩子们在她的关爱下茁壮成长,而她也在这平凡生活点滴里,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宁静与满足。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不肯轻易放过大姐。2020年,就在我们以为她终于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大姐却被诊断出肝癌晚期。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让我们所有人陷入深深的绝望。尽管如此,大姐依然坚强地面对病痛,她不愿拖累家人,面对生死表现出非凡的超然。2022年2月,大姐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病痛折磨后,最终在家人的陪伴下,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走得那样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那一刻,我们的心都碎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大姐的离去,让我们失去了一个亲人,更失去了一个精神支柱。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给予的爱,都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怀念。
如今,又逢清明,微风依旧轻柔,暖阳依旧温暖,可我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大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