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马(散文)

苏羽夜 2天前 20

一匹马走在城市街头,在车流湍急的闹市,马蹄嘚嘚,脚步沉稳,不急不躁。马背上驮着一辆架子车,车辕坐着一个中年汉子。车上载着一车的春天,马车穿过泰昌路一百二十八号楼门口,我开车等在红灯前,眼巴巴看着马车和车夫仰着头,挺着胸从我身边经过。枣红马浑身毛发锃亮,气宇轩昂。它身体里澎湃的马味儿,让我内心涌动一个海洋。

我发现,村庄被马车带来了,连同村子里的人事物,草木繁花,黑瓦,红砖。也捎来村子那些旧人的消息,我从马的目光中,发现一座老房子,豁着的石头墙,一盆海棠花;一截皮尺,一把木梳,一杆生锈的秤,一堆风干的草药,一只空罐头瓶,一根猪骨头,还有一条褪色的纱巾。

门口伫立的一棵桃树,一棵杏树。它们正在努力的开出一朵一朵惊艳的花瓣,一只喜鹊落下来,停在枝头,两只喜鹊飞过来,喜鹊们在商量家族事宜,计划在哪棵树上安家,筑巢。

老井春心荡漾,井水清澈,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树。风不时的吹来,和老井抱一抱,互相取暖。

母亲将土豆,一枚一枚,小心翼翼摆在窗台,晒一晒太阳,长出芽苞,清明节左右该下地了。土豆是一座村庄的标签,走进任何一家菜园,土豆必占领一席之地。饥荒年月,一颗小小的土豆,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个时候啊,这个时候,村子的马越来越少,翻耕机,播种机的出现,马不得不退居角落,在很多地方,养马,主要是让马成为一盘美餐,满足消费者的需求。离开土地的马,似乎忘记如何犁地,驾驭车辆,收割庄稼。马,失去大批的市场,只能活跃在小说家或者诗人的文章里。

这匹枣红马,鼻子,眼睛,鬃毛,它站在那,仰天长啸的样子,一下子推开我情感的闸门,我想起生命中住着的一匹马,也是枣红色,也是温顺,没脾气。我曾骑在马背上,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过一条街,趟过南河,上了连绵不绝的山脉。不耕地的日子,我和马形影不离,马在岸边吃草,我在沙滩睡觉。

父亲在无数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舀一瓢玉米粒披一身碎银般的月光,来马厩喂枣红马,马厩就在我睡觉的窗前,距离我的房间有有四米,不,五米。马站着抑或卧着,我看得很清晰。我们常常借着一地的月色,互相对视着,无声的交流着。马没有什么奢求,一把草,一捧粮食,一桶清水,足矣。相比之下,人充满奢望,枣红马在的时候,我不以为然,尽管我与马朝夕相处。即便是上学,放学后我第一件事解开马缰绳,沿着田野堤坝遛马,我们谈不上相依为命,在某种程度上,超过和一般人的关系。

父亲宁肯骂我,冲我举起鸡毛掸子,也舍不得扬起鞭子抽马一回,枣红马在我家住了六年,陪伴我读完小学,升入初中。父亲后来将枣红马卖给北屯姓吴的人家,我不同意也晚了,等我从中学坐四十分钟的客车返回老家,枣红马另移其主一周了。我坐在马厩前,发呆,一坐就是一上午,一坐就是一下午。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母亲看得心疼,想让父亲把马重新买回来,父亲说,不能出尔反尔,决定的事情,怎好反悔。再说吴某某对马不错,夜夜都喂一把玉米粒,也喂黄豆呢,比在我们家过得滋润。父亲又说,枣红马去吴某某家也是好命,毛色更加发亮,肥了一圈。吴某某基本不用马拉犁,马在他家享受马生幸福。我也就放心了,我很想去北屯吴某某家,探望枣红马,我还是忍住了,马既然遇到好主人,还有什么不放心呢?只是,多年以后,我和一匹枣红马,在城市重逢。我从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中,看到我家枣红马的影子。它身体散发的草料味,马粪气息,令我激情四射,我明白,马的突然造访,激活了沉寂在我灵魂深处的一个一个故事,一段一段岁月,苦辣酸甜,悲欢离合,终究像一坛陈年老窖,未开封,就一股扑鼻的酒香,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我不知道枣红马和主人从哪里来,到何处去?此次一别,也许,一辈子见不到了。我赶紧掏出小米手机,也不管像素好不好,对着停在泰昌路一百二十八号楼门口的枣红马,上下左右,好一顿拍摄。我在一匹马,一个赶马车的人那里,重新获得村庄的蓬勃朝气。这是每一个流浪在外的游子,缺少的热忱,激情,积极向上的力量。

枣红马和车夫,架子车,在现代文明都市,并没有格格不入,反而很耀眼,很纯粹的存在。马就在路边,不东不西,引得所有路过的人,心底翻腾着沉甸甸的乡愁,袅袅炊烟,朗朗晴天下的山岗,流淌不息的南河,奔跑追逐的鸡鸭鹅狗猫,母亲的大铁锅饭菜,父亲的老烟斗,巷子里悠悠刮来的笛声,大街上大大咧咧走来的叫卖声,三两声狗吠,四五两轻风,树枝上的花蕊,悄悄地落了一朵,又一朵。现在,我和枣红马在这座城市重逢,也许是前世的亏欠,才换来今生的再次相见。可我愧对马,我能为它做什么呢?既不能拯救他摆脱被杀的命运,也没法给它一个家。其实,我何尝不是一匹马,野马,从村子里来,努力着还着房贷,车贷,拼命挣扎在生计线上。堆起一张笑脸,冲着钱一次一次弯下腰。我唯一可以为枣红马做得就是,我请马住进我的作品《最后那匹马》里,小说揣上我的名字,我的梦想,走遍千山万水,在二十多个省市中高考试题上生根发芽。或许,这是我对枣红马的一种别样缅怀。

回头看看,我活得不如一匹马,马豪放,沉默不语,低调做马,高调做事。我办不到,我害怕寂寞,也畏惧孤独。我喜欢把半生不熟的文字,在朋友圈晒一晒,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烈酒。喜欢天马行空的编故事,也喜欢胡思乱想。我自卑,有时也懒惰。对立下的目标,半途就准备退场。没有毅力和持之以恒。倒是有一点,和马相近,那就是对文学的执着。

在城市,贷款买下的鸟笼里,我进进出出,在这个鸟笼,关门是一天的结束,开门是一天的起点。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圈子,常去的地方,便是作协,单位和新天地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是一匹形单影只的马,我和街头偶遇的枣红马如出一辙,从村子来,回不到村子。生命像一根琴弦,被一个钱字,弹拨。我最大的自由,竟然是写小说,写散文写故事。我觉得文学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不离不弃,真心相守的知己。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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