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河——春天的遐想(散文)

傅清尘 7天前 15

油菜花成了毗河边一道靓丽的风景,野草杂树把河岸两边的空隙填满,秋冬桔黄的枝枝叶叶,全被它们藏进嫩绿的色彩里,如果需要看见一片黄叶或者一根枯了的树枝,就得扒开那一丛绿色,在透着腥膻味的泥土上去寻找,——生命在这一片泥土里枯死又生长,一丛掩盖着另一丛,从河的下游一直堆积到上游。

风胡乱地掠过河面,把河沿边的景物全部掀翻,整个水面一下子粼光乍现。阳光给了水面一些温度的同时,借了风的妩媚,把河水打扮得金光闪闪;风也无情地把一些花揉碎了,一片片地掉落和飘飞,在阳光的见证下,宣示了这个春天的结束。

毗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弯,行走的步道配合着它一直向前弯曲地延伸着。我走的这一条路,虽长满了野草,却已经被踏春的人走了无数遍,平整的路面使我的行走也显得轻松和快捷了。

孔子说:“君子见大水必观焉!”我究竟是不是君子?我只是极爱看一弯河水或者看一池清澈绿波的那个人。多少年,那时候我还年轻,喜欢一个人背着渔具,沿着山沟里一条长满柳树或者构树的小路前行,山沟里一条小溪,或者一潭清水就会把我留下来。我在长着青草的溪边坐定,把脚埋进绒绒的绿色里,一下子仿佛那些草树就通过我的脚背,把根扎进毛细孔里,于是整个春天的气息在我的全身漫延开去。

喜欢把渔竿轻轻地抛进一个水草洞里,然后安静地等待。阳光正好从东边升起来,那时候,时间是缓慢的,所以你能感受到阳光渐渐浸入身体时的节奏,一点、一点,再一点地穿透过你的身体,然后五脏六腑就开始温暖起来。一个背柴的老妇人从我身后路过,也许是累得不行了,把满背的柴丢在草地上,一口粗气喘着:

“你这个年轻娃儿还可以哦!一个人坐在这草边钓鱼,钓了好多嘛?”

我转身,一张满是尘灰的烟火色的脸迎面而来,倒使人吃了一惊。那张脸皱纹深沉,沟壑纵横,冲着我一直笑。她银白发光的头发,从两颊垂下来几缕,被汗水沾湿了,紧紧地贴在脸上,一身灰色的衣裤上粘满泥土和草籽,坐在我身后倒像长满青苔的一块大石头。

“哦,我没有钓到鱼。以前我记得这小河沟里在开春时总能钓到鱼的,今天居然没有?”

“这河沟水浅,去年天干没有水,平时又有人在这里烧鱼,所以莫得什么鱼了。我们当姑娘家那阵子,这小河里鱼多,那时候我也年轻,和生产队的一些娃儿就爱跑这里来弄鱼,把河沟的水放干,逮完,涨一次水,又有鱼了。”

说完他嘿嘿一笑,脸也一下子红了,仿佛就回到了她的姑娘时代。

我正想起身帮她把那背柴扶上肩膀,没想到她一使劲,一下子满满的一背柴就被她背起来了,只是一小会儿,那背影便消失在山间迷人的春色里。

阳光照在毗河边的一座座明晃晃的大楼上,大楼下是一排茶楼。我沿着大楼下的步道一直往前走,步道上铺满的灰色地砖,在阳光下更加地亮堂。可能是行走得太快,汗水浸过我的背,已经凉了,所以我需要找一个茶楼,暖暖地喝上一杯。

茶楼外的空地上,喝茶的人三五一伙地围在一张便捷的桌子旁,闲聊着春天里的阳光。风吹过一阵,把他们的话题带走了,有些落在河水里,居然没有一点声响;有些飘进毗河边的油菜花丛中,带着一阵馥郁的香气;一个声音突然高叫起来:

“狗日的,现在做什么都很难,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哦?”

其它几个人只是笑,没有接话,一下子集体地沉默了。

如果喝茶的时候,没有人聊天,或者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接话,那话题一下子就凉了。话题凉了,茶也就凉透了。

那个人收住了他的愤怒,露出一脸的失落,只好侧着身子看向远处,看阳光下灰色的地砖,灰色的地砖下面埋着历史的尘埃,历史的尘埃并没有飘在空中,只是留在黑暗的角落里,留在人们的嘴唇之间:那时候,历史的痕迹,只不过是喝茶人的谈资,一口茶汤就把它冲淡了。

茶楼其余的风景便交给了一片麻将声响。我并喜欢麻将,倒是喜欢那个“麻”字——酒喝到位了,人就“麻”了;一件事看得多了,也就“麻”了。麻将玩得多了,就只剩下一身的算计,虽有一时的光彩,不过是“哗啦啦”一声,满桌子的散碎,人们一天的光阴就在那“哗啦啦”里散碎掉了——人的生命散碎多了的时候,他便也在渐暮中失去了自己。我想,这个社会是需要一些玩麻将的人的,更需要一些“麻”了的卑微的生命。

我喜欢夜里来毗河边喝茶,夜里的时候,人和其它生命大都躲起来,藏在黑暗里。只有一些闪光的和无聊的人,还在夜里穿梭,比如扫大街的老妇人,比如一群闲聊文学梦的人——其实作家与清洁工并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使大街整洁,一个使灵魂干净,只不过,一个使用扫帚,一个使用文字而已。

我现在认为当下的文学作品越来越不像话了,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写的所谓的文字。人们为了博得眼球,获得流量,或者要获得什么大奖,不停地在自己塑造的圈子里搔首弄姿,那样子倒像个妓女。所以我常常在潜意识里对自己说,我并不是一个所谓的作家,我一点也配不上“舞文弄墨”这个词。我仅仅是一个真实的建筑工人,我阅读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在自己的物质生活基础上多一点精神生活,或者给自己再增加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

所以我现在活得很谦卑,很平静,也很自信。

春天的第一抹夕阳,也是春天最后一抹夕阳照在毗河边上的时候,步道上突然多了许多的人,人们用行走为这样美好的生活抒写赞歌,也为口腹的贪婪讨一个说法——他们现在是清醒的,毕竟寿命的长短决定了生命的质感。

我起身,沿着来时的步道往回走,穿过一片树林,那里几棵槐树刚刚露出一些零星的芽尖:淡黄、嫩绿,没有雕琢的痕迹,一个个纯真地立在枝头。

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芽尖,至少让人看到了希望。

春天不是应该看花么?

老天用花的姿态把春天诠释得淋漓尽致,人们被花吸引到春天的田野里,他们赏花的目的,不过是光明正大地赞美植物的生殖器官,在那些赞叹声里,只要有良知的人都会看到欲望和贪婪,看到他们满嘴的哈喇子流到了胸前。

他们不是热爱自然,也不是热爱生活,他们只懂得摄取。许多年前,我的工作告诉我,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水已经不怎么纯净;泥土的重金属早已超标;空气里布满了各种灰色的尘埃……他们还把小河里的鱼虾烧尽弄绝,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高谈阔论他们所摄取的死尸。想到这些,我的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仿佛是自己背负着无边无际的罪恶,在春天的阳光下暴露无遗,还被一些生命指指点点。

我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那些生命了。

我看到一片掉落的树叶就在我的脚下,它颜色丰富多彩,红色里透着一种沧桑之感。叶片上的脉络记录了它的一生,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正是生命行走的痕迹——原来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走过直路。现在好了,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没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所以索性把一生中最美好的颜色给抖落出来,让这个世界看看:它曾经来过,现在它将要走了,留下一片五彩斑斓的回忆给了这方土地。

这个世界没有为一片落叶树立过墓碑,我只能俯下身去,用一个石子,给它树碑立传,只希望它能够安息于这块土地里,以告慰曾经养育过它的根,别在冬天的风里一直固执地飘荡着——飘荡的生命,只有风能看见,在风中,谁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2025年3月24日于金堂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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