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自行车,往往串亲戚或者赶集上店,都要开动“11路”“腿着”去。从家出发无论到姥姥家还是到滦县大集都差不多是10多里路,都要走上一个多小时,走到最后,腿上仿佛都灌了铅,走一走,歇上一会儿。赶上好心的赶大车的,就会对我们招呼一声,上来吧,捎上你们。不等说声谢谢,我就急慌慌地爬上车尾。看着大牲口的尾巴一甩一甩,跟着车子一颠一颠,身体像做了按摩,无比舒坦。这是最早坐的顺风车,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温暖。
村里的吕三最早开上了拖拉机,他要赶集前总喜欢在门前喊上两嗓子:“赶大集去了,有搭车的赶快收拾一下……”用不多久,唏哩呼噜的人们就会涌出来,爬上他的拖拉机,一路冒着黑烟突突突地着驶出村庄。这里面也包含我。
上初中了,出村子要走一段省道,再拐个弯就到学校,不算远也不算近,我们这个村子的孩子上学是走读。骑自行车上下学就成了首选,柏油马路大约能有一公里多。那时候,出了滦县城关到响堂镇马路两侧十多里地至少开了几十家灰窑,像碉堡也像大庙。是用青石加煤煅烧成白灰的传统灰窑,也就是初中物理学的碳酸钙加热得到碳酸氢钙。遇到阴雨天,气压低,灰窑冒着黄烟,沿着地面蔓延,气味刺鼻,遇到大风天则是大风裹挟着白灰、煤渣漫天飞舞。离得近的树木庄稼很多都被毒烟熏得半死不活。
运送青石原料和白灰产品的车辆基本都是小型拖拉机,几乎一辆挨着一辆“突突突”地跑。我们这些上下学的孩子就会搭乘这些拖拉机的便车。当然不是招手让对方停车坐上去,而是紧蹬几下自行车,腾出一只手抓住车尾的槽帮或者销子,只用另一只手把着车把,借助拖拉机的拖拽风驰电掣般走上一段路。老师和家长曾经多次告诫我们不要扒车,万一拖拉机突然拐弯或者刹车很容易出危险。可是孩子们还是不管不顾,有时候拖拉机少,要买挂票的人多,就会左右两边都挂上要借光的单车。
我长大后也跟村里开拖拉机的司机聊过。他说,在后视镜肯定看得见“挂单”的,他称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是挂单的,好像现在的游戏名词。越是有,开车越是要小心,匀速、避免急刹和拐弯。路上有石头都要尽量让车身骑过去,怕后面骑车人撞上,谁都怕出事儿!还好,那么多年,还真没因为“挂单”出过车祸,也是万幸。
上高中到了城里就开始住校了,每周回家一次。家里就一辆自行车,多数时候不能让我骑走。那时候我们村有一位当家子论辈分,我叫老爷爷的人,恰好是在校办工厂当木工,他每天都往返回家。别看我叫他老爷爷,其实当年也就是30出头,他的身材单薄瘦小,皮肤黝黑,说话幽默风趣。有很长时间周六日往返回家我都要他的自行车,一般时候他骑车带我,偶尔我也带他。他的车是二八大杠,缠着绿色塑料皮的自行车大梁上总带着一个帆布褡裢,装着他的饭盒和贵重工具。
平时我不回家的时候,母亲也会拜托老爷爷给我带一些咸菜鸡蛋什么的。在我们上早自习的时候,他会从后门悄悄地进来,从后面拍一下我的后背,冲我一笑,放下东西。因为上自习课,我也没法说声谢谢,也只能报以微笑,他总是轻轻摆一下手,示意我不要动,再悄悄地退出去。老爷爷没什么文化,他从不嫌弃我给他带来了麻烦,相反,他很乐意带着我。他常跟村里人说:“听老师们说,能上一中的孩子都是文曲星,要在过去,至少也是秀才,搞不好以后考上大学就是举人了,别看他现在跟我叫老爷爷,日后说不定他考上了大学,我还得喊他一声举人老爷呢,我还等着沾光呢。”他说这话,我怀疑他是偷听了老师讲的《范进中举》了。
他的话,让我觉得读书能受到尊重,在村子里有地位。他还总跟我说种地、做工辛苦,要是考出去了,就成了城里人,就不用跟土坷垃打交道了。这让我对读书更加卖力了。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年,我还特意找他报喜,他很高兴,笑呵呵地开玩笑说,我的破自行车还真载过举人老爷呢!
去年回老家跟父亲下地又碰到了老爷爷,已经是七十来岁的人了,还是那么瘦,身体有些佝偻,但却耳聪目明。离老远他先跟我打招呼:“举人老爷回来了,还来体察民情呢……”他还是那么幽默。那天我是开车去的,就说:“老爷爷,这会儿快晌午了,坐我车回去的。”老爷爷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不了,不了,我怕脏了举人老爷的轿子。”还是父亲把他硬拉上了上来。
上大学之前,我几乎没走出过滦县,对外面的世界除了书本上得来的,几乎一无所知。考试成绩也不理想,所以把唐山大学放在了志愿的第一位,还好被顺利录取。那时候很傻,天真地以为唐山那么远,估计只能寒假才能让回家了,所以连冬衣都带上了。后来才知道上大学有多宽松。学校的生源几乎都是唐山各县区的学生,唐山和老家只有100多里地,周六日大家都拍拍屁股回家了。
大家都是穷学生,没钱,也舍不得花钱,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蹭火车回家的,我们称之为搭便车。那时候唐山站和货运站通着,很多人都从货运站走着绕进去,几乎没人管。下火车这边也可以绕行,也没人管。火车仅仅两站地,也很少查票。躲不过去了,大不了补张票。我有一个在石家庄上学的同学,不买票几乎跑遍全国。他跟我交流经验,说手里拿个水杯,遇到了查票就迎着查票的走过去,假装去打水或者上厕所。实在不行拿出学生证,一般也不会难为学生。我们班里有一位父亲在铁路工作的,他有一身铁路制服。这是火车上的硬通货,穿上了,列车员就会误以为铁路工人,免检。我们都争抢着跟他借这件衣服,方便搭便车回家。
现在想来还欠了铁总一屁股债呢,也感谢那些当年给我们留面子没处罚我们的列车员。仓廪实而知礼节,社会进步了,以前不以为耻的行为,现在想来都害臊。现在坐高铁,车上从没遇到查票的,应该是再没有像我们当初那样搭便车的人了。
二
我在北京的工作就是卖纸,成吨地卖,对象主要是印刷厂。公司每天都要合理给大家安排车辆送货。我们称为“送纸”。送纸在老家话里不是很吉祥,是死人后到庙上或者村口烧纸的意思。开始还觉得别扭,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很多时候不是那么巧,车辆能恰好装满。半车货出门有些浪费资源,老板就会跟我们说,看看某某方向谁还有要货的没有,问问客户。我们就去给客户打电话。
我的客户小而多,所以我配上货的时候最多。我的客户大多数的负责人是大姐,所以同事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妇女之友”。又由于我的客户散,总是搭车走,还有一个外号叫我“小嘀咕”。
有一次公司开会问大家对未来都有什么期待,定一个目标。我说的就是只要每天都能有货送,无论大小单子,就知足。我对待大小客户都是一视同仁的,积累了不错的口碑,客户又给我介绍客户,我很快在公司做到业绩第一,其他人业绩也不错,一般赶不上我。公司那些年飞速发展,招兵买马,公司有一半的人都是我介绍过来的。算上司机和内勤,公司多的时候能到20多人。白天大家拼业绩,晚上回来大家拼酒、打牌,其乐融融。不过,我算是个例外,我喜欢读书,喜欢写点豆腐块。
多年后,我们都离开了这个公司,公司也换了法人,但还从事这个行业。从十多年前起,这个行业的上下游就面临着互联网的挑战了,现在又面临着经济下行的压力,整个上下游产业链都不好干,大家见面都是谈论如何生存的问题。这些年几乎没有年轻人进去这个行业。
好在多年下来,我还积累了一些人脉和客户,能勉强维持。现在想来,并不是当年我们的付出有多大,能力有多强,公司领导有多英明,是我们这一代人搭上了时代腾飞的便车,沾了国家高速发展的光而已。
而国家的发展,除了国家政策、制度、大政方针、民族性格等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赶上了全球化的浪潮,也是顺应了这个浪潮,才一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目前经济低迷跟主要大国逆全球化、踩刹车也有直接的关系。现在我国开展的一带一路战略,就是让更多的国家搭乘我国高速发展的便车,一起走向富裕。
三
还有一个搭便车的平台叫做“顺风车”。那些年刚刚兴起的打车大战一开始,我就注册了滴滴平台。那时候无论是打车还是坐车都有补贴,大家又觉得好玩儿,就出现了很多私家车主开滴滴的现象。有正式工作的开不了专职,但不影响开顺风车,出门发个行程,顺路带上客人,多一份收入,聊聊天,谈谈地,大家何乐而不为。那时候,出门几块钱打到豪车,都不要大惊小怪。
我每天出门的时间路线不确定,但是几乎出门就发单子。十块二十块不嫌少,三十五十不嫌多。也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小故事。
一次回来路上接单,显示客人在中央电视台门口,我心想,不会遇到央视大明星吧。上车一看,是一位长相普通的中年妇人,画着淡妆。聊天中得之她也是央视主持人,她见我打量她,就说,不认识她很正常,央视主持人太多了,出名的就那几个,再说,现在有钱的人都自己开车了。她家在老旧小区,她让我开进去,可是前面是断头路,直到单元门口她才喊停车。我只得倒回去,心里有些不高兴。想想地位跟素质未必成正比,她还真那我当成出租车。
一天,我在公司接到一个顺路单,七拐八拐进了附近你城中村,连续打电话就是不接,眼看着时间一点点地在流失,没办法就准备掉头走掉。这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了,是一位女生哈气连天的声音,说刚才睡着了,让我在等一会儿。北京的胡同本来就窄,我还得来回腾挪给要出去的车让路,心里火急火燎的。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再把电话打过去,还是有些不耐烦的口气。又过了十多分钟她才款款而来,画着精致的妆,大概这十多分钟她就一直在拾掇她的脸了。我抱怨了一句——这都等了20多分钟了。她却不高兴了,说你们不就是挣的这个钱吗?我说,大姐,这是顺风车,不是出租车。她继续辩驳,什么车也是为了赚钱。我说我不拉了,请您下车吧,她不下。我两个就这样一路呛呛着,走了十几公里,到了学院路她的目的地,我一脚刹车停下,说,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不要钱的司机。然后我直接在平台上免单了。我就要治一治这个自以为是的人,不是因为你是美女我就要让着你,让她看看哥的格局。不过,我是当笑话玩的,和气不生财也少生气。
还有一次是我心甘情愿免单的。那是一个从医院出来的小女孩,她自称是山西人,在这个医院当护士,刚来不久。说到家庭不富裕,下班后,自己还要编制一些手工干花在网上卖,挣了钱大部分都是寄给家里供弟弟妹妹上学了,懂事的让人感动。到了地方,我说你上楼给我拿一束花吧,我买一束,送给我媳妇儿,然后这个单子我也给她免了。她下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两瓶矿泉水和几个苹果,说苹果是老家的让我尝尝。
她带的那束纸制鲜花有红艳艳的玫瑰,白色的康乃馨,黄色的向日葵,媳妇儿非常喜欢。多年后,这束花虽然退了色,蒙了尘,现在依然放在我家的橱柜上。估计她早就把我忘记了,勤快的人老天终不负,希望她过得不错。
我甚至拉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富力又一城到北四环的深蓝华庭。是一位女士送孩子上车的,大概是孩子妈妈,说到地方有孩子爸爸接他,并给我留了一个电话,交代完头也不回就走了。我当时好想拒绝,但又没说出口,感觉突然肩上担子千斤重,心想这也对陌生人过于放心了。到了目的地,我打过电话,等了一会儿那个孩子爸爸才出现,我让孩子再三确认,才让他们走。想想我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大人的视野,再想想那些被拐的孩子,真替这样的家长捏把汗。
透过顺风车这个窗子,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北京,看到了百味人生。他们有的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言谈中,对未来普遍充满希望。也有怨天尤人,形象猥琐,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人。尤其那些打车的程序员给我印象深刻,他们上班晚,回家更晚,学历、工资普遍都很高,甚至一些人年纪轻轻就在北京都买了房子。我甚至怀疑推高房价的就是他们这些人。大北京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原来只是羡慕仰望的人,有时候就坐在我的身边。
我现在如果进城喝酒喜欢坐顺风车,便宜实惠,省去停车的烦恼和高昂的代价费。燕郊到北京有专门开这种车的司机,一天两趟,聊起来说比上班强点儿,自由些。
现在,城里的顺风车单子价格低到离谱,我几乎不接了。回老家我还是喜欢发个单子,拉上老乡一起走,聊聊天,听一听外面的世界。我甚至把拉过的老乡拉到一个群里,叫做燕郊——滦州回家互助群,方便大家联系。其中很多人都有车,大家既是司机也是乘客,大家互助回家。我有时候不想开车也会搭群里的便车。
首发原创于秀才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