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印象(散文)

笑傲张 2月前 74

一、

这里是马渚,是浙东运河的重要节点。镇上这条叫马渚中河的河流,其实便是逶迤数百里的浙东运河的短短一程。

冬日,正午的阳光慵懒地照在饮马桥桥墩上,耳边只有微风携黄叶扑向河面的声音。始建于宋代的“饮马桥”承载着这个小镇的文脉和记忆。

为什么叫“饮马桥”,有人这样解说:桥下有终年不涸的深潭,因当年秦皇南巡时,曾驻跸渚山,饮马于潭,所以先人把饮马潭上的这座桥名之为“饮马桥”。

饮马桥原是座单孔石拱桥,跨径约25米,两侧各有18级台阶。桥两边石护栏的望柱上雕着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这个冬天,饮马桥下水流依然,只是饮马桥上的繁华不复从前。

饮马桥有近千年的历史,不过,它身下的河水可比它的年岁要大得多。谁也不清楚这条叫中河的河流,究竟活了多少年,如果要追溯运河的之源,那么,西晋时期,会稽内史贺循主持开凿的一段人工河流,就是浙东运河在宁绍平原上所留下的最早足迹。

古时马渚的金家畈一带“上通湖水下通潮”。此湖水就是臧墅湖、乐安湖的湖水,而潮水是指姚江在潮汐作用下,曾流到这一带的江水。贺循考察地形,发动当地百姓,在这一带开挖了一条人工河流,并修筑了附属设施,此人工河道连通马渚中河,阻咸、蓄淡,保证了周边良田的灌溉,又利用姚江潮涨潮退的力量,便于船只顺水行舟,减轻人力拉纤和摇撸。为开凿河道,贺循筑室寓居云楼,后人为了纪念他的功绩,把他居住过的房舍叫做“贺墅”。而那条人工河流,就称作“贺墅江”。贺墅江使天然河流与人工河道纵横交错,相织成网。

浙东运河一路向东奔涌,在马渚穿镇而过。饮马桥和娘娘庙是两岸最具代表性的古迹,也是小镇的历史徽标和文化象征。

老镇的西面蜿蜒绵亘的一条山脉叫渚山,也叫高庙山。山顶有一寺庙,里面供奉着的一尊塑像叫高庙娘娘。庙内香烟缭绕,梵音阵阵,让人仿佛置身于尘世之外,心灵得到片刻的宁静与慰藉。

娘娘庙始建何时无从考证,屡毁屡建,现存的几间庙舍系民间集资重修的。大殿旁边有一块石碑,落款是清光绪某年。每年4月17日,据说是高庙娘娘的生日,山道上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他们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祈求平安与幸福。

高庙山腰有一石梁似巨象之鼻,“象鼻”凌空而起,着落于山坡,形成高约丈余、宽仅尺余的天然“石拱桥”。石桥陡峭奇险,当地信众称其“奈何桥”,香客到此皆攀崖过桥,或可感受生死交替的转化,感叹人生无常的真谛。

民间传说,奈何桥下的石窟是秦始皇南巡时的行宫遗址,有宋人留存的诗为证:“奈何桥上烟霞凝,秦皇行宫旌旗飞”。可以想见,当年渚山上人欢马叫,旌旗招展,文臣武将队列整齐,前呼后拥,连绵数里的皇家仪仗,浩浩荡荡。

踩着留有农耕时代匠人指纹的青石板,想象着当年姚西重镇的那种意气勃发。

马渚古镇以运河而兴,老街因交汇于运河岸边,自古便是商贾云集之地。「镇志」中记载,老街在明代时已成市集,清末民初商品交易达到鼎盛。当时交通以舟楫为主,无论是打店歇脚的行商,还是上街赶集的村民,都要聚集于此,市声鼎沸。

农历的十月半这里最热闹,中河上机帆船、小货轮、摇桨橹的小划子往来穿梭,打渔的、跑水运的,乡下人上街的,熙熙攘攘。鱼虾蔬果、山货药材、农土特产等货物从船上匆匆卸下,又急忙拿到集市上交易。

天亮时光,老街就已经人群熙攘,堵得水泄不通了。方圆数十里的村民都会来此赶集。江湖杂耍、拆字看相,各行各业的小商贩来这里设摊销货。

这个姚西最大的迎神赛会,始于明朝弘治年间,盛于清雍正年间。从农历十三开始到十七结束,为期五天。庙会主要巡游相公殿的相公菩萨——周老郡王。走高跷,舞龙,大旗,鼓亭,甩彩瓶,甩琉璃灯等。

做戏文是庙会的一大亮点。旧时,我们这里人称绍剧为“绍兴大班”、称越剧为“的笃班”、而把姚剧叫做“摊簧”。

那时的绍兴大班,无论在名气上,还是演出场面都要比嵊县“的笃班〞规模要大,观众也多。常看绍兴戏的男人们一般都会哼上两句:“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这两句便是绍剧《龙虎斗》中的精彩唱词。这出戏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和呼延赞交战的历史故事。

相公殿内有一个石基的万年戏台,精工细作的雕镂,辉煌金碧的彩饰,在乡间小镇上,算得上是最华美的建筑。

万年台为庙会做戏的主要舞台,其次是洪家道地、后庙坟头、油车弄、后堰头等。

戏台上,几个演员正忙着化妆,在脸上勾画脸谱,黑脸、白脸、红脸……色彩斑斓,他们身上的戏服也是花花绿绿的,远远看去,像是大殿里的神像活了过来。台下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早已挤得密不透风,有站着的,有坐着的,还有爬到高处的,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好戏开场。

两通锣鼓声响后,好戏便开演了。大腕们背扎靠旗鱼贯登台,跑龙套的小角掮旗打伞排队列阵。各类角色有时翻筋斗竖蜻蜓,有时舞刀剑起棍花,时而插科打诨,时而装疯卖傻,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令人眼花缭乱又惊叹不已。戏里演绎的历史,仿佛就是眼前的现实,触手可及。

四、

运河的水,是有灵性的。沿着河岸前行,我一边领略着运河的水性逍遥,一边感受着岸边的古风遗韵。

浙东运河流经斗门闸后,汇入姚江干流。古人称两山相夹为陡,一水中流为亹。陡亹老闸号称姚江第一闸,《嘉泰会稽志》记载,陡亹(dǒumén)从南宋起便有闸坝等航运水利设施,古时船行到坝前,必须要用人力或畜力把船抬升上去,以前闸的这部分叫车坝。后为书写简便,才改“陡亹〞为斗门。

马渚往东十几里的菁江古渡,年轻的王安石曾经留下过吟诵。宋皇祐二年,王安石任鄞县县令期满回京,乘舟沿运河西行至菁江渡,南眺连绵起伏的四明山峦如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北望一马平川的姚西平原恰似一块炫丽多彩的织锦,吟出了《离鄞至菁江东望》的不朽诗篇。因了临川先生“丹楼碧阁无处所,惟有青山照眼明”的诗句,那个黄昏,菁江渡似乎记录了王安石的某段人生之路。

渡口北面的后场址村,是明嘉靖状元韩应龙的祖籍地,状元郎当年衣锦还乡,是何等的荣耀。可惜天妒英才,他高中状元的第二年便溘然而逝,更可惜的是,他的生平事迹在《明史》中也找不到片言只语,成为明代没有生平文字流传下来的两状元之一,给乡人平添了一份厚重的愁怅感。据村中的老人讲,这里原有一座状元坟塚的,但前些年有人平毁建了宅子。

徘徊在古渡口,我思绪缥缈。想象着千年前,王安石官船经过此处的情形;想象着金榜题名的韩应龙,轰轰烈烈归乡的情形;想象着两岸男女老少乘渡船来来往往的繁忙场景……

五、

说古镇旧事,怎能离得了马渚火车站。那时,我特别迷恋火车,爱看它冒出的蘑菇状白烟,爱听它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也爱它车轮滚滚,飞驰而过时掠起的狂风。我渴望着坐上火车,一路驶过一个个已知或未知的车站,抵达从未到过的地方,甚至更远的远方。

马渚火车站站虽小,但它的资格交关老,几乎与铁路萧甬线的运营同岁。1914年,宁波至上虞百官段正式通车,至此翻过那页“鸡叫百官走,点灯到余姚”的历史,而马渚站就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一个站点。

在我斑驳的记忆里,常有这座铁路小站。站台上总泊有一列熟悉的绿皮车,抑或老式的闷罐车,两条铁轨长长的伸向远处,承载起缕缕年少的旧时光。

小小的一个售票窗口,候车室里几张木条长椅,检票入站通过的一段亭子式雨棚,两边矮矮的木栅栏。长不足百米的站台,演绎了一幕幕别离、重逢的人生故事。 

小站往东一站就是余姚,票价0.30元;西去第一站是五夫,再过去驿亭、曹娥、东关镇……杭州、上海。   

某个午后,我穿过一条陌生的小巷,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废弃多年的小站。未曾想,以前人流穿梭、送往频繁的火车站,竟隐身于一幢高楼的背后,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不露一点声色。我不由得放慢脚步,端详四周。

一排排苏式站房,渐渐风化的墙上,红漆脱落的铁路路徽,“马渚站”三个楷书大字依稀可见。荒草没膝的老站台,几棵虬枝苍劲的法国梧桐,在凛冽的寒风里簌簌发抖,隐约出曾经的风光与留痕。

六、

在时代变迁的浪潮里,即使是保存一些传统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的古镇,也很难逃脱消逝的命运。

当年老街店铺一家紧挨着一家,许多年后的今天,历史悠长的盛祥泰棉布店、鼎和南货店、元祥钱庄,瑞林堂药铺、润茂咸货行等百年老店,渐渐地不见了踪影。

古镇真的老了。它曾经迈步追赶过时代的步伐,但终于没能赶上。今天的马渚成了一个半吊子古镇,它的“过去”被拆毁了,可“现在”并没有建立起来。

老街于我的记忆,更多是外婆的盐炒豆,包子友相的生煎包,是德仁馆的碱水面,还有桥西早餐店油条在锅里“嗞啦嗞啦”翻滚的声音……

当我再次踏上老街时,房屋几乎拆光,昔日的景物只能在脑海里浮现:这里是卖糖果饼干的,这里是卖棉布雨鞋的,这里是卖碗盘缸甏的……继续往南边走便是木桥弄口,进弄第一家便是我的外婆家,幸亏近旁的几间小平屋还没拆迁,我很快找到了外婆家的旧址。外婆家的老屋没了,与老街一样,成了一片堆积残砖碎瓦的空地。

生活一如从前。平河路上卖油乌龟和臭豆腐的婆婆,头上总梳一个老式发髻,有人说,婆婆年轻时曾在某小剧团唱过戏。店面很小,陈设简陋,一如往昔;举手投足,待人接物,犹存古风。

每天下午三四点,婆婆都会站在一口黑乎乎的铁锅边,不急不躁地制作油乌龟迎客。

只见她将拌好萝卜丝的面糊倒入漏勺里,轻轻浸入油锅里。等油乌龟像金蝉脱壳一样浮出油面后,她就用一双长长的竹筷一个个夹起来,搁在锅边的丝网上,将多余的油慢慢沥干。看着油乌龟一点点变色,从浅黄到深黄,再到焦黄。那香味儿啊,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四处飘散,它不仅诱惑着你的神经,还让你吃进嘴里,记在心里。

傍晚,河西小弄幽深处的一口古井边,“哗哗哗”的洗衣声,旁边的老屋,起码有一百多年历史了,阳光照不到的墙面长着青苔,隐约可见雨水渗透的痕迹。院子里传出锅勺声和简易录放器播放的戏曲,共同成为街头弄尾的世俗声响。端着搪瓷杯的大爷,与隔壁邻家的老者递烟点火;闻到一阵阵炊烟的味道,那是叶氏大屋的老太太正在土灶上生火烧饭;还有远处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时断时续的叫卖声……这是一种寻常人家相伴而成的烟火气。如果没有市井的喧嚣,更像是一幅超逸绝尘、生息繁衍的岁月长卷。在这里,时光仿佛踮起了脚尖,放慢了步子。于是,我觉得留在我心中的古镇永远都是鲜活而生动的。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最新回复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