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晨曦已透过窗帘,大概有七点光景了,但还是不想起床。扭头看看妻子,她也醒了,两只眼望着屋顶模糊的吊灯,好像在回忆梦境。年龄大了,刚刚还清晰的梦境,睁开眼就模糊了。记得挺有意思的一个梦,就是想不起来,这时妻子大概正在想那个梦,估计和年轻时的事情有关,要不就和孙子有关。
转过头去,看看卧在地下小狗窝里的毛毛。这东西今天没有闹腾,每天我睁眼他就会趴到床前挠着床单哼哼起来,似乎是催促我起床,也似乎是要让我抱他。但今天没有动,想是他也在做梦,梦还没有结束,不像梦见在吃东西,好像是梦见了梦中的梦,一副庄重深邃的神态。
外边的风很大,呼呼的声响透着门窗传进来。妻子嘟囔:“今天咋这么大的风。”我说:“冬天了,刮风很正常。”
妻子拿起了手机,翻看今天的天气预报。这是她退休后的习惯,不再关心每天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改成早晨起床前,从手机上了解天气状况。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啊呀,今天这么冷,外面零下12度!”我说:“小寒都过了,该冷了。”
我带着毛毛下楼,完成每天雷打不动的遛狗任务。实际上并不是我遛狗,而是狗在遛我,它在前面,我跟在它后面。妻子则准备早餐。
体重3公斤的毛毛有一点很合我的脾性,不和小区的任何狗玩耍,见了狗就躲着走,实在躲不开,就弓着腰半蹲在那里,等待另一只离开。有的实在不愿离开,追着嗅它的身体,毛毛就会愤然反抗,即便是萨摩耶、金毛一类的大狗在它的张牙舞爪面前也会迅速离开。即便狗不离开,主人也会立即带着离开。一位邻居也养着一条狗,他便经常夸毛毛:“一点也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这狗真是有个性,少见。”
毛毛有着固定的路线,出了楼道门,向左行110步,转向右,行90步过小操场进入一片草地。毛毛会冲进这片草地撒欢儿,欢儿撒够了,向南200步后左转,走85步后右转,又85步左转,向前420步左转,再200步左转。至此,毛毛的脚步会忽然加快,直奔90步外的自家单元。这路线不知是狗的教养,还是我的孤寂,总之每天重复着。回到屋里,给毛毛清洗爪子后,早餐就上桌了。
每天的早餐很是简单,一碗牛奶,几片牛肉或火腿,一枚鸡蛋,一盘凉拌黄瓜,一块馒头。有时妻子会煮奶茶。奶茶是正宗的锡林郭勒大草原的风味,将湖北赵李桥茶厂的川字牌青砖茶置于纯净水中,开水煮10分钟,将茶末过滤,兑入适量牛奶,再煮五分钟,边煮边用勺子搅动,不可沸锅。之后加入适量的盐,便可出锅。妻子喝奶茶的讲究一点不亚于蒙古族人,要有康保老家的黄膘牛肉,正镶白旗的奶豆腐、炒米,原来还有黄油,后来说黄油对心血管不好,便不再用了。
我极不喜欢炒米,粘牙不说,味道也不中意,我喜欢在奶茶中放入小米,熬成稀稀的奶茶小米粥。但妻子喜欢奶茶,我便随了妻子,炒米、小米都是米,有何喜欢不喜欢的,过日子那来的喜欢,又那来的不喜欢。
二
吃完早饭这就有了空闲,妻子有两件事可干,吹葫芦丝,打扫房间。她对拖地情有独尊,每天都要拖一遍,有时候是两遍。我很不赞成她的专一勤快,两个人住的房子,三五天拖一次足以,何必每天拖一次,费水不说,多费力气,我确实担心她累着。但妻子很不以为然。更让我不赞成的是她一边拖会一边唠叨:“看看,看看,你说三五天拖一次,那不就成猪圈了,这天天拖都干净不了,你看看这印子,你以后也注意点,拖鞋上沾了水,就别到处溜达……”
我没有什么事可做,最大的乐趣就是凭窗远眺。我家的房子在县城郊区,四边没有遮挡,不论前阳台还是后阳台都一望无际。不过前后望出去景象不同,激发的想法也不同。前头是一马平川,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30公里外的河间县城,于是我会想到河间府的一些历史来,那是“毛诗”的诞生地,是做过民国代总统的冯国璋的老家。冯国璋的老家在诗经村,离我瞭望的直线距离不到20公里,年轻时到这个村里抓过盗窃犯,巧的是那个盗窃犯也姓冯,所以印象很是深刻。
河间的驴肉火烧也好,路过时我总会去吃一次。这些年驴肉吃出了新花样,有了全驴宴,吃过两次,除了价格贵一点,没有吃出别具一格的味道,毕竟自己不是美食家。有一年夏天,河间的一位朋友请我去吃饭,饭后他给我的车上放了两盒驴肉,其中一盒是一条完整的驴鞭,这东西在河间非常讲究,非要好朋友不会以礼相赠。返回的一路上沉浸在与朋友的欢聚上,回到家尽忘记了朋友带的礼品。两天后,车子散发出了独特的味道,循着味道查过去,才看到了朋友带的驴肉。打开看时,那条驴鞭被焐得发酵变质,尽然比原来粗了一倍多,成为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后头则是任丘市的片片高楼,不要小看这个县级市,在河北,乃至整个华北,任丘都算的上大县。这都是沾了华北油田的光,华北油田把这个县抬举的一般地市级城市都不敢小觑。华北油田毕竟是国有大型企业,辉煌的时候,职工和家属超过了50万,大学、中专、技校,三甲医院一应俱全,年产原油1000万吨以上。现在不如以前了,年产原油当量还在500万吨以上,年炼油能力达1000万吨,这样的特大型企业,托举一个县城,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越过高楼,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太行山青黛色的雄姿。太行山早在初中课本《愚公移山》中就知道了,原来这山没有被愚公挖掉,一直在那里横亘着,太行被挖掉了,纯粹是吹牛皮,古人胆子一点不比今人的小,什么牛都敢吹,这也算是传统。吹牛并不是没有意义,吹牛是可以激发勇往直前的精神和凡人神仙化崇拜的,伟人大禹用木棍就能开山挖渠把大水疏导开来,还有什么事是伟人们做不成的。从太行南头的云台山到北边的军都山,几乎我都走遍了,那山确实高,确实雄伟,不是一般的神仙可以搬动的。
平窗远眺富于联想,但也不都是憧憬。因为凭窗,很容易想起一些“凭窗”“倚栏”的诗句来,“凭窗远眺云天阔,心随雁影过千山”“凭窗独坐对斜阳,往事如烟梦一场”“倚栏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日长独自倚阑干”“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想着这些诗词,忽然就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妈妈的,在诗词堆里,只要有“凭窗”“倚栏”出现,就不会带来好心情,估计这些诗句,都是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老家伙的哀叹,要不就是怀春不遇的李清照之类的呻吟。
还有就是浇花,家里养了十来盆花,不凭窗倚栏了,就去给花浇水,这是修心养性之事。关于花,我是十分重视的,总怕这些花会干死。我的老家在内蒙古高原,那里十年九旱,所有植物的夭折都是干旱所致,人们都被旱怕了,骨子里充满了对滋润和甘霖的渴望。所以家里养了花,也总是怕她们少了水。有时候一天会浇两次,因为忘记了第一次是何时所浇。水浇多了,就会溢出来,奇怪的是,这溢出的水总是先被妻子发现,她便会唠叨起来。凭良心说,妻子是一个不怎么爱唠叨的人,与我的表嫂相比,那就是不会唠叨的人。我的表嫂唠叨起表哥,只要有人听,或者说只要不被人有意识的直接打断,那就不会停息。从早上头发掉进水池子,到刮胡子没用剃须液,从走路没有挺起胸,到左脚的袜子穿到了右脚,都是唠叨的话头,当然也唠叨大事,如婆婆偏心眼,表哥不听她的养生劝告,身体终于查出了毛病……
妻子的唠叨虽然简洁明了,但对我无可奈何、又嫌我不可理喻的表情,比唠叨更加折磨人。
不过这折磨是瞬间的事情,转眼就忘了。妻子刚擦完溢出的水,却看到了一株新芽,顿时堆下了一脸的愉快:“嗨,快来看,这山丹丹花儿出新芽了!”
这株山丹丹是去年回老家在山上采的籽,我说山丹丹喜寒耐旱,是高原上的东西,挪到大平原上,还挪在花盆里,是不可能长出来的。妻子说:“有苗就不愁长。”这话我听见过不止一次了,都是说抚育幼儿的,我说:“好,看它长成什么样!”现在真的长出来了,不过还没有长成茎杆,只是几片叶子。但已经很是让我激动了——我想起了我自己。45年前,就是从这株山丹丹花结子的高原来到这平原的,刚来时也是不适应,特别是夏天的炎热,叫人难以度过,浑身热的长满了痱子。现在不同了,去年的夏天回去住了一个月,却总怀念平原的热浪,觉得大夏天的要盖一床棉被睡觉,实在是别扭,还是回到平原好。回到平原,又惦记高原,夏天还是高原好,凉快,早晚穿着厚实的运动衣到野外溜达一圈,那是多么的惬意。
这株山丹丹让我感到十分的亲切,我盯着那一株绿绿的,像嫩韭菜一样的小苗对妻子说:“不缺水吧?”妻子唉了一声:“求求你千万别给我浇死了,这山丹丹不怕干,就怕水多!”
妻子的葫芦丝越发吹得好了,她已经学了六七年,一板一眼的,讲课的老师说她有点专业的味道,我则听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她吹葫芦丝,我就和小狗说几句话,这狗很有主意,自己没有兴趣时绝不和人来往,躺在阳台的太阳光线下面,四脚八叉、大喇喇地舒展着身体,似乎是个刚刚翻完牌子的皇帝一样,看着就满身的舒坦。我和它说话,它连正眼都没有一个,我只好回到我该回到的地方去。
三
我在琢磨中午吃什么?中午的饭不外乎米饭、馒头、面条、烙饼之类,似乎吃不出什么样式来。中央二台现在算是最亲民的电视台,一会儿《回家吃饭》,一会儿《味道中国》,都是好吃的,出境的厨师也都是大厨,那色诱弄得我心神向往,跃跃欲试。但是跟着做了几次,都做不出具有上电视水平的味道,要琢磨吃,还得自己来。我想到了坝上特产莜面,这是我从小吃大的食品。
吃莜面最关键的是蘸汤,分冷热,我是喜欢热的。原来最看重的是羊尾巴蘸汤,肥大的草原羊尾巴,羊脂玉一样洁白无瑕,切成蚕豆大小的丁,放到碗里,配以葱花、花椒、八角、生抽、盐,上锅蒸十分钟。然后,将搓好的莜面放到锅里,再蒸五分钟,莜面就算做好了。那一碗羊尾巴蘸汤,晶莹剔透中泛着生抽的赭褐色,膻香四溢,将莜面一蘸,放到嘴里,羊尾巴特有的绵软、丝滑、油润和莜面的缠绵、豪放、筋道融合在一起,真有回肠荡气之感。
不过后来妻子不让再吃了,一是不合她的口味,二是说太肥,很容易把血管堵塞。她说,要是堵了血管,堵了胳膊腿还行,一下堵死也行,要是堵了脑袋,又死不了可怎么办?
活不了也死不了的滋味虽然没有亲自尝过,但确实经见的不少。那确实是一种痛苦,以含着眼泪的无言的眼神,去祈求一个人来给翻翻身,而且百求不得一应。于是,满背的褥疮。吃饭也需要别人喂,更难受的是大小便,也得有人帮助。老伴老了,孩子不在跟前,如何是好?还是不要被堵住了血管,干脆不再吃羊尾巴了。
现在是猪肉口蘑汤,选瘦肉略带肥膘,猪肉切丁,口蘑也切丁,配以葱花、蒜瓣、十三香、盐和少许味精,淋几滴胡麻油,将猪肉和口蘑蒸在一起,切不可爆炒,一定要上锅蒸。蒸出来的蘸汤除了肉香,还有浓郁的口蘑香,那是一种独特的香味。吃到嘴里,既有猪肉的内敛,又有口蘑的奔放。我总认为,这是农耕文化和草原文化在饮食文化上最完美的交融,这个交融就是在我的故乡完成的。所以,每吃一次莜面,就为故乡骄傲一次。口蘑也是我老家的特产,现在好的野生干口蘑卖到七千多元一斤,一般的也在千元,人工种植的都在四五百元。不过家里存的都是干口蘑,吃前需要浸泡。除了猪肉口蘑汤外,我会蒸几片土豆片和一碗鸡蛋羹,这顿莜面就全活了。
于是我便迅速规划了吃莜面的程序,泡蘑菇,化猪肉,准备面粉,基本就绪了,妻子出来了:“你这是要吃莜面呀?中午吃肃宁熬菜,我都准备好了。”肃宁熬菜,又叫“大锅熬”,是妻子老家的“名菜”,她从小吃大的,依旧喜欢。这我理解,她对肃宁熬菜的感情,和我对坝上莜面的感情是一样的。
我很失落,吃莜面的计划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在脑子里的规划步骤却是一个环节都没少,行动刚开始就被否定了,自然失落。上班的时候,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几十年习惯了。自从退休后,男的没有了主外的任务,家里的事情都属于内的范畴。所以,妻子自然就成了户主,其实不是户主,而是家主,吃什么,自然属于“内事”,只能听妻子的。
不过肃宁熬菜有熬菜的风味,在普通老百姓家里,也不是天天都吃的。不但选料精致,做法也不简单。上好新鲜的五花肉,开水浸过,浸水时要放花椒、八角、桂皮、肉蔻、葱姜蒜等调料,浸好的肉切成两毫米厚的片。正宗的东北松蘑泡发,当地特产绿豆片粉切块,干粉泡软。自家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的大白菜去叶切成菱形块,卤水点出的新鲜豆腐切块后过油,还要有冻得不太牢实的冻豆腐。大铁锅放入猪油,放花椒、姜丝炸出香味,将蘑菇、白菜、鲜豆腐、干粉入锅煸炒,之后加入肉片、冻豆腐,大火开炖,十分钟后,加入片粉,转文火,四五分钟后加盐和少许味精出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