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厨房的节能灯光通透明亮,年逾四十、仅有初中文化的农妇刘秀兰把学生娃儿用过的铅笔头在围裙上蹭了蹭,继续在烟盒纸上写字。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噼啪作响,惊醒了里屋睡觉的丈夫刘建国。
“唉!你又在写那些没用的!”男人起身披着衣褂子缓缓走出了屋门,月光从背后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刘秀兰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手指却攥紧了铅笔。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多年,从她偷偷在记账本背面学写故事被丈夫发现那天开始。
至今村小学的王老师还记得,那个总在放学后站在办公室窗外抄成语的农妇。
秀兰是在用鸡蛋换来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现代汉语词典》里的生僻字。有一次她追着放学归来的中学生请教“魑魅魍魉”的读音,被赶集的同村妇人撞见耻笑;在家里,她将字典残页用米浆粘在腌菜坛上,切猪草时也要瞥上两眼,有回险些切到手指。
那年秋收时节,秀兰偷偷用卖茶叶的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学打字。丈夫发现后抡起锄头要砸,她扑上去用身体护住电脑,后腰撞在方桌角上青紫了半月。“你一个农家妇女、初中生,还想写什么书嘛!是不是脑筋短路?”丈夫气得把沾着泥星的钞票甩在她脸上,“这些钱够买一季茶田的化肥!”那晚她蜷缩在柴房,借着月光抚摸着打字机键盘,发现旧电脑的打字键盘边上竟被锄头砸了一个凹陷。
除了丈夫激烈的反对,还受到来自四邻的讥讽挖苦。一次
她去镇上赶集,在大街上就听见一排布摊几位同村妇女杂言嗤笑:“听说刘家媳妇想写书,哼,初中农妇异想天开,想做作家白日梦!”场镇小街道口的茶馆老板娘看见她路过也故意高声说:“女人就该守着灶台转,写书能当饭吃?”最刺心痛的是娘家嫂子的劝告:“秀兰,你连初中文化都没搞通透,还幻想做作家,别让婆家看笑话哦……”
那个岁月,秀兰把所有冷言碎语都记在装订成册的烟盒纸上,封面用红纸剪出“百忍图”,仍然坚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写作梦,她吃尽苦头,矢志不渝。寒冬腊月,秀兰趁赶集机会就跑进镇上的网吧学打字。管理员看她冻裂的手指在键盘上摸索,好心教她拼音输入法。她发现"民间故事"四个字要敲23下,而收割一亩稻田要挥镰3000余次——两种艰辛同样刻进骨血。为凑够打印费,她连续三个月黎明前就到屋后山林采寻野菌,有次遇暴雨走山路滑倒在山沟里,怀里却紧抱着用塑料袋裹着的手稿。
二
但是现在不同了。秀兰摸出藏在米缸底的信封,油墨印着的"四川民间文艺山花奖组委会”通知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擦了又擦,才把通知单铺在掉了漆的八仙桌上。
刘建国回到屋里,一眼就看见那张放在饭桌上盖着红章的纸,他顿时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突然回忆起半月前在镇邮所,穿绿制服的小伙子递信时说的话:“老刘家的,省城来的挂号信!”当时他还差点把信封撕成两半,直到看见“终评入围”四个铅字。
“秀兰,明天……我,送你坐客车去省城。”男人的声音连蚊子都惊不动,说完他一转身就朝门外走去。秀兰在黑暗中听见木门吱呀的声响,一滴泪落在写满铅笔字的烟盒纸上,洇开了刚写下的“宝塔传说”四个字。
省城美术馆内坐满了观众。美术馆深蓝色的玻璃幕墙映着秀兰局促的身影。她摸着对襟布衫上连夜缝的盘扣,后台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沉甸甸压着手心。当追光灯打亮时,她看见台下迎面走来的银发苍苍的评委会主席,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在晒谷场说书的瞎眼大伯。
“我写的都是村上的真事。”秀兰的方言普通话在礼堂里荡开回声,“蛮塔子的传说,龙爪堰的来历,这些故事在我们村流传了十几辈人...”她的手不自觉比划起插秧的动作,“前年镇上修公路要砍村委会房前那颗千年古槐树,七十岁的陈大爷抱着树哭,说是底下压着汉代的书生魂。”
台下响起掌声时,秀兰正说到采风时遇见的守窑人。那位住在宋窑旁的老汉总在月圆夜吹埙,呜咽的乐声里藏着楚汉相争的秘闻。“专家们后来在附近一座墓道里发现了古代残缺的竹简,”评委会主席颤巍巍站起来,“这和您故事里的情节完全吻合!”
颁奖词说刘秀兰创作的《宝塔村传说》里的故事都是"民间记忆的活态传承”。评委会特别指出:“这部用心血泪浇灌的作品,让濒临失传的乡村民间传说获新生。”颁奖典礼上,聚光灯照亮她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她颤抖着举起水晶奖杯,背后大屏幕突然播放学校少年学生朗诵她编写的宝塔传记镜头,银饰在阳光下翻涌成文化传承的星河。
当秀兰捧着山花奖杯走到后台,手机里充满了未读消息:村支书发来的照片:村文化广场挤满了人,电视台正在直播民间艺术山花奖颁奖典礼;她家院墙上“美丽庭院”的牌子已经换了新的,红绸带在风中飘成一道霞光。
回村的客车上,刘建国把奖杯用红布裹了又裹。路过镇中心小学时,他突然指着窗外对身旁的老婆说:“那个……市上作家协会来电话说想请你去讲课。”秀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小学校门口拉着一幅夺目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毕业生刘秀兰荣获全省民间文艺创作山花奖!”。
三
夜色降临时,夫妻俩看见村口晃动的光点,上百个手机屏幕连成星河,不知谁喊了句“大作家回来喽!”
“哔哩啪啦……”鞭炮声突然便混着狗叫炸开了锅。村妇女主任黄丽挤到人群前对着从远处走来的村支书杨东高喊:“杨书记,镇文化站通知,县上要在我们村建民间故事传习所,市作协老师明天要来采访!……”
刘建国在人群外围静静地抽着香烟,烟头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脸上露出了一丝丝得意的笑容。
入夜,家人们都已就寝休息,而秀兰却发现丈夫还在“秀兰创作室”里擦拭着她已装订成册的手稿,牛皮纸封面用笔新写了“秀兰手稿集”,底下还压着农商行的一个存折——他已作出决定,明早要去县城农商行取存款,给老婆换上一台新式笔记本电脑。
鸡叫头遍时,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声。秀兰推开窗,看见案板上摆着切好的咸菜,刘建国正往她惯用的搪瓷缸里添新茶叶。晨雾漫过院角的柴垛,二十年的老夫妻谁也没说话,只有灶膛里跃动的火苗,把那些写满故事的烟盒纸照得透亮……
如今“秀兰创作室”已成为省级民间文化传承基地。当年嘲笑她的茶馆已改造成"故事茶寮",说书人正讲述《宝塔村故事》里的火龙传说。更让她欣慰的是,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陆续返乡成立民俗合作社,用书中的传统纹样设计文创产品。在最新出版的《中国乡村振兴白皮书》里,她的事迹被总结为:“文化火种的守护者,让乡土记忆转化为发展新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