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圐圙这个难写又难认的名字,出自家乡的方言,其实就是地皮菜。地皮菜有多种叫法,唯有我的家乡的人叫它地圐圙。我的家乡处于晋西北的黄土丘陵地区,土地贫瘠,干旱少雨,地圐圙是春天最早出现的一种美味。积雪刚化,荒草丛里会长出地圐圙。但只有少数荒草里有,所以不好找。捡地圐圙讲究在惊蛰打雷之前,地里的青草没有长起来,有一股很特别的清香。等于青草长出来,地圐圙就很少了,即便偶尔能捡到,也有了青草味,便不再让人稀罕。
地圐圙很少,又很轻很小,个大的有铜钱大,个小的像指甲盖,大人没有时间,好像也没有耐心去捡,说小孩子眼尖,容易找见,而且捡这个东西也不出多少力气,于是捡地圐圙成了小孩子最早去野地里干的一种活计。不过,小孩子还保护不了自己,大人既让他们去捡,又叮咛只去村子附近地方,不要走远了。可是近处去的人多捡不到,有胆子大的小孩就会去远的地方。
我捡地圐圙记忆停留在五岁。那年春天,地里的积雪刚刚融化,下了一场毛毛雨,泥土湿润,荒草丛也潮潮的,比较容易长出地圐圙,还会长得很大。我和邻居小玩伴秋富一起去捡地圐圙,各提一个草帽壳大的小篮子,上了窑后面的高垴畔。垴畔是窑顶上的一面,不种庄稼不走人,长了一层荒草。我们两个小家伙爬上去,在荒草丛里东瞅西瞅,捡过了偶尔能捡到两三片,找遍整个高垴畔,也没有捡到多少,肯定是有人先来捡过了。我们想捡到更多,就往远的地方走。走一走,回头看,自家的窑还能看见,于是还往远处走。不知不觉,翻过两道梁,走过三道墕,到了与邻村交界的龙身侧(zè),这是两条大沟中间斜插的一道长山梁。远远看见荒坡的草丛颜色发暗,好像有很多地圐圙。我们不管不顾跑过去,果然看见草丛里的地圐圙又多又大。扒开枯草,蓝褐色,像铜钱生出厚厚的裙边,两个指头揪起一片,活活的,颤颤的,味道香香的。我们扒开草丛,一片一片完整地揪着捡,就像抓着一个个活物,小心不让草棍把它扎破。我一边捡一边想,要是能捡满一篮子拿回家,我妈一定会夸我能干。捡得多,想得美,心里很高兴。不一会儿捡到半篮子,人跟着地圐圙,到了斜土梁的边上。站起来,看见两边的深沟里,斜支出很多岔沟,荒草遮盖不见底,有很多尖耸的土锥子,有很多深不见底的圪磍洞。荒草摇曳,黑洞里吹出呜呜的声响。我们害怕了,感觉到处藏着“怕怕”。大人们说,“怕怕”有狼,有狐狸精,有各种妖魔鬼怪,专门祸害小孩子。
这个地方离村子有三里路,对于我们只有几岁的小孩子,实在是太远了。太阳西斜,沟沟坎坎都拉出长长的阴影。两边的深沟里,黑影子更多更长。听说书的盲人讲,狐狸是精怪,碰到了,如果它对你笑,魂会被吸走,就活不长了。破解办法是对着它撒尿。大人们说,狗怕弯腰狼怕举。狗怕人弯腰捡石头打它,狼的腰软,最怕被棍子敲,见到高举的棍子,它就会跑掉。一想到狐狸精和狼,我的头皮一阵阵收缩,立即发紧发麻。秋富长子比我矮,他也害怕起来。要是真的跑出来一头狼,我们没有棍子,即便有,人小举不了太高,肯定吓唬不了它。我们越想越害怕,相互说出了心里的害怕,就更加害怕了。就是这时,突然看见远处真的跑着一个四条腿的家伙。因为离得有点远,看着不是很大。它的脑袋像狗,拖着一条大尾巴,两只三角眼正朝我们看。我说可能不是狗,秋富说是狐狸,我们拉下裤子对着它撒尿。这个家伙看着我们,跑跑停停,还不时向前后左右看一看,眼看快到跟前了,个头也显得很大,我们村所有的狗都没有一只比它大。我说是狼,赶紧提裤子。它还在朝着我们跟前跑,做出要扑过来吃掉我们的架势。我俩浑身发抖,想喊,喊不出声,也不敢大声嚎哭。我真的感觉狼要吃我们了,就是不知道会先吃谁。我想到,它会把我们叼到下面的深沟里,大人来了也找不见……反正感觉很快要死了……
我闭上眼睛,好像听到有大人的喊叫,感觉那只狼从我们身边一跃而过,跳下沟里去了。我和秋富愣怔在原地,像做一场噩梦。睁开眼时,看见两个大人手里举着掏地的镢头,从山梁高处飞跑下来。他们追到山梁边上,吆喝了几声,大喘着气回头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小傻蛋,跑了这来远,眼看着差点儿被狼吃了。快快回家吧!”
这两个人是我的本家叔叔,他们趁着下过小雨湿气在离我们不远处掏地。早就看见了我和秋富,想着回家时顺便带我们一起走。那头狼正要扑向我们时,他们恰巧刚刚赶到,否则,后果不敢去想。我们虽然被救,还是被吓得不轻。提着各自的地圐圙,昏昏怔怔跟着往回走。走啊走,走不动了。一位叔叔用镢头把儿挑起我的篮子扛在肩膀上,空出一只手牵着我,另一位叔叔用同样的方式牵着秋富。
两位叔叔把我们送回家,和大人讲了事情的经过。我妈把地圐圙篮子扔在一边,没有夸我,也没有骂我,夜里睡觉,她搂着我,眼泪流在我的脸上,湿湿的,糯糯的。我心里的恐惧像是一种缺水的东西,原本焦躁地乱冲乱撞,被我妈的泪水湿润后安静下来,在她的怀里睡安稳了。
那天之后,我妈经常叮嘱我不要跑太远,我却一次比一次跑得远,还经常与小伙伴吹嘘遇到狼的事。好像那头狼压根儿没有敢对我们动坏念头,是我们勇敢地把它赶跑了。我妈心疼我,怕我跑远了再遇到什么危险,但是除了嘴上唠叨,已经没有办法让我老老实实待在安全的距离之内。再过两年,我越跑越野,她也不怎么再唠叨了,反倒给我安排更多的事情,让我从野地里往回捡更多能吃能用的东西。
在我的记忆里,贫瘠的家乡,黄土山包一个连着一个,怎么跑都跑不完。春天里,光秃秃的山野里,地圐圙算是最好的东西。我每年开春去捡,前后时间会有十多天。每次捡不到多少,拿回家,把细小的枯草碎屑挑干净。晾干后收缩得很小,不知道我妈放在哪里,再也见不到。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人活得很贫困,但过年过节有很多敬老的规矩,每个节日都会做特定的吃食孝敬长辈。清明是一个重要的节日,除了上坟祭奠先人,还要做一些特别的面食,做黄米面煎饼,给小孩子蒸白面、米面、玉米面、高粱面的各种形状的小动物,给大人蒸一个大大的白面鱼,给长辈老人要蒸发面饺,就是饺子形状的发面包子。我妈要孝敬的老人是奶奶和毑婆(外婆),她提前一天把珍藏的干地圐圙拿出来,泡在盆里,把平时吃不上的白面和好发上。
清明节那天的早晨,白面发好了,地圐圙也完全泡开,像刚捡回来时一样,活活的,颤颤的。从盆里捞出来,再漂洗两遍。干净的地圐圙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妈擦一些青萝卜丝,和地圐圙一起剁碎,拌葱花、花椒面、盐,滴几滴香油做成馅。发好的白面暄暄的,揉好匀成十六个团,擀成皮包进地圐圙青萝卜馅。我妈拌好的馅刚好包十六个发面饺,包到最后一个,揪一点面把盛馅的盆擦干净,那点面儿也包进去。十六发面饺放了一笼屉,蒸气飘出满窑的香味。清清淡淡的香,浓浓地往鼻孔里钻。等到锅盖揭开,哗啦一声,一大波清香翻滚着白气冲出来,把人裹在里面。等蒸气散开,两头尖中间圆的发面饺,鼓胀着咧开嘴,露出来里面的馅。我的口水从嘴角流到胸脯上,眼睛深深地剜进饺子里。我妈让大姐去给毑婆送八个,让我跟着一起去。到毑婆家翻山三十里,那是我出生后走得最远的路。
那年我七岁,平时在野地里跑得很远,那一次却走得很累,走到一半时脚疼腿疼,坐下歇了好几次,天黑才到毑婆家。毑婆看见我们,第一个动作就是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发面饺,放到我伸出的手里。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好像就为这个发面饺。毑婆递到我手里,我立即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吃起来,那清香的味道,永远留在记忆里。我走三十里路,吃到我妈孝敬毑婆的地圐圙发面饺,好像也是我妈的用意。从那一次起,我每年都会去一次毑婆家,大姐出嫁后,我独自往返去看望毑婆,直到她老人家去世。
我长大后离开家乡,开始琢磨地圐圙这个名称。查资料得知,地皮菜是真菌和藻类的结合体,有地耳、地衣、地木耳、地皮菌、雷公菌、地软儿、地瓜皮等等好多种叫法。地圐圙这个叫法唯我家乡独有,我反复琢磨,也搞不清它的来由。
《现代汉语词典》解释,“圐圙”是蒙古语的音译,指围起来的草场,多用于村镇名称,常用的译名为“库伦”。牧民把草场用铁丝网围起来,叫“草圐圙”。
家乡人把老县城的中心广场叫圐圙。说“你去哪儿呀?”回答“圐圙里。”人们都知道说的是什么。圐圙四周有国营百货商店、饭店、理发店、照相馆、新华书店。逢五逢十的日子,人们到乡镇叫赶集,到县城叫赶会。一到赶会日,圐圙里人多得挤不动。县里有群众集体活动,也在圐圙里进行。在家乡,圐圙还指上半身贴身穿的小背心。我从小穿着小背心,我妈常说,把圐圙穿好,别让肚子着凉了。长大后穿的二道背心也叫圐圙。家乡东濒吕梁山,西临黄河,地形封闭,方言里有很多古汉语的书面语,加上地方口音,外地人很难听懂。历史上与匈奴、鲜卑、蒙古人多有交集,方言中也有蒙语的痕迹。把地皮菜叫地圐圙,说明它是大地的小背心吗?地皮菜摊平,倒是像一个不规则的“圐圙”。地皮菜为什么叫地圐圙,我猜不出一个可信的答案,在家乡要说地圐圙珍贵,却无可争议。
长大后远走新疆,我才知道,地皮菜的生存范围很广,对气温的适应幅度很大,生命力极其顽强,从寒冷的南极到炎热的沙漠,从高山到平原,都有分布。它能以休眠对抗长期的干旱、高温和寒冷,雨水到来时迅速恢复活力,繁殖生长。如此看来,我心心念念的家乡真的很穷,如此普遍存在东西,也那样稀少。
前些年发现乌鲁木齐有包子店卖野菜包子,馅儿就是地皮菜,老板说是从甘肃批发来的。我第一次听说,很是意外,那么稀少的东西,还能达到批发的量。上网查才知道有人工繁殖,科技的发展真是不可思议。
去年春天,有一位老乡说他在乌鲁木齐市郊的石人沟发现有地圐圙,叫我等下雨后去捡。有一天早晨下起小雨,我们开车一起去。到地方雨停了,太阳出来,地皮都是干的。我戴着草帽,在稀疏的干草丛里低头寻觅。真的发现了,因为地皮干没有发开,特别小,卷曲在羊粪蛋中间。虽然都是黑的,我凭从小练就的经验,还是把它辨认出来。半天捡了一小把,蒸不了一个包子。我家附近有一家包子店,一直有野菜包子买。没有捡到足够的地圐圙,心有不甘,我非拉老乡去那家包子店,要请他吃了一顿地圐圙包子。
回想小时候捡地圐圙的经历,因为稀少,让我一次一次远走荒野,从五岁起练出的腿脚,竟然告别家乡,走到遥远的新疆,走遍新疆的高山大漠,不断走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