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今年八十八岁,常坐在晨光漫溢的沙发前,指尖捏着银剪轻旋。无需描红打样,剪刀尖在红宣上游走如鱼,细密齿痕渐次绽开缠枝牡丹,当剪刀尖游走到花蕊位置时,她会忽然停顿,从褪色的蓝布围裙口袋摸出老花镜。镜片后浑浊的瞳孔贴近纸面,仿佛在辨认花瓣深处藏着的玄机。"露珠要剪在第三层花瓣转折处",她喃喃自语,剪刀尖轻巧地挑起薄如蝉翼的纸片,让晨光穿透镂空处,在墙面投下水晶般的光晕。春节前夕的客厅总浮动着红纸碎屑。孩子们举着手机追拍婆婆剪生肖的每个动作,镜头里却常被她突然转身的银发晃花。"去年剪的是金鼠,今年该换银牛了"。婆婆剪的麒麟踏祥云的鬃毛纤毫毕现。春节邻居家贴好的窗花,无论是兽鸟鱼龙、老人孩童,她都能照样剪得有模有样栩栩如生。
寒食将至,面团在她掌心苏醒。两指一捻便立起燕颈,牙签轻点即成翎羽。当蒸笼腾起袅袅白雾,花椒籽点睛的寒燕在笼屉中苏醒,翅膀掠过大红、赤黄、草绿的斑斓色块,振翅欲飞的刹那,总惹得孙辈们踮脚抢夺。沙发转角处摆放着六只老虎枕,旧毛线在她手中化作虎须,碎布头拼成斑斓的虎纹。虎头帽绣着灵动的眼睛还缀着一对铃铛。最特别的当属虎头鞋里绣着的三色福字——正红辟邪,靛蓝护生,藕荷纳福。这些带着体温的手作,总在除夕夜被孩子们争抢着穿戴,孩子们的欢笑声中,藏着老屋最温暖的年味。
中秋节,两位儿媳的脚步声总在节日里默契重合。二儿媳提着二子熏肉推门时,大儿媳正挽袖帮忙和糕面,孙子的手机镜头已对准灶台氤氲的热气。婆婆在案板前笑眯眯地看,将儿女们送来的糕点用保鲜膜裹成小山,像收藏着整个家族的甜蜜。腊八晨光初露时,她将超市买来的桂圆、红枣、果脯与糯米、红豆、熬煮成粥,香气漫过走廊,飘向楼栋早起邻居打开的窗前。婆婆开始逐个拨通子女的电话,听筒里此起彼伏地传来\'妈,这就来取粥\'的应答声",让她想起六十年前灶台前此起彼伏的儿啼。楼下的王奶奶接过粥碗时总会感叹:婆婆八十几岁高龄还亲自下厨健硕的身板,以及婆媳关系的那份和暖。
然而命运不光有温暖馈赠,连同曲折与磨难也同时降临。三岁时父亲替病逝的舅父整理遗物,半夜高烧惊厥。裹过小脚的母亲赤脚狂奔三里地请赤脚医生。村里老人摇着蒲扇叹息:"这怕是传人呢,沾了横死人的晦气,要招灾的。"三岁的婆婆攥着父亲冰凉的手指,看着他胸口渐渐停止起伏。
六十二岁的婆婆坐在窗前,看着院中老槐树在暮色中投下斑驳影子。眼前却幻化出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最后抢救的混乱场面。这些记忆碎片让她忆起最后一次给老伴梳头时,稀疏的白发像初冬的芦苇般绵软。他笑着说自己要攒着头发去阎王殿换回票——可最后连这玩笑都成了谶语。
清晨五点的佛堂香雾氤氲,婆婆盘膝坐在蒲团上,檀香在铜炉里蜷曲成灰白的小蛇。自从在观音寺领到那串菩提手串,她开始每天提前两小时起床诵经。佛堂的檀香总在辰时燃尽,婆婆供奉的茉莉花茶在青花茶碗里氤氲,茶汤里浮沉的白花让她想起老伴的白发。晨光漫过《心经》泛黄的纸页,恍惚间又看见老伴举着相机要给她拍照的模样。
八十七岁这年,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刻下深深沟壑。这个经历过饥荒年代的老人,又一次遭遇命运重创——最得意的二儿子患癌去世。儿女们怕她年纪大承受不住,骗她说二儿去美国治病,时差颠倒信号不好。婆婆总是对着儿媳发来的住院视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呆。老式收音机里放着大悲咒,她将五百颗绿豆倒进不锈钢盆,用磨出老茧的拇指和食指捏起豆子,像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青花瓷罐渐渐填满时,她又开始重新倒豆子。
这个春天,窗台上的绿萝悄悄爬过阳台。婆婆剪纸上的镂空处透出的不仅是光影,更是生命轨迹的拓印,是她在方寸红纸上构建的精神王国。墙上的钟摆依旧不知疲倦地摇摆,带走了老伴的白发,带走了二儿子的笑声,却带不走她指尖的温度。那些没说出口对老伴的思念,最终都化作剪纸上的年轮,在红宣上一圈圈生长,如同生命本身在时光长河里刻下的永恒印记。婆婆静静地把那些对儿子早日康复的期昐,都藏进了永远数不完的豆子里。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