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凋谢后,家里的窗户可以经常打开,及至槐香飘过,开窗就成为夏日里的常态。窗是开着的,外面的声音便随风潜入,每天都有不同的声音充盈入耳,像白居易笔下的琵琶曲,嘈嘈切切,珠落玉盘。
我家卫生间的窗户,正对着傍边楼的客厅。四楼客厅里有一架钢琴,有一个男孩弹奏着钢琴。起初,弹得磕磕绊绊,不成曲调,只能算作杂音。后来,渐渐地越弹越好,曲调优美,悦耳动听。我每每入厕,都是手拿厕纸侧耳细听,像是聆听一场音乐会似的。最喜欢他弹奏的钢琴曲《天空之城》,那旋律深沉、柔和、舒适,在淡淡的忧伤和凄美中,渲染着憧憬、向往、奋进的精神,用柔美的声音勾画出世外桃源般的天空之城。滨城凉爽的夏风,配合着美妙的钢琴曲,整个人舒畅无比,赖在卫生间里不出来,等待最后一个音符入耳。
忽然有一天,钢琴声又变成了杂音,让我迷惑不已。仔细听听,听到一个男声,虽听不大清楚内容,但可以感受到那种指指点点的意味。原来,他带学生了,开始教授钢琴课了。我一阵惊愕,坐在坐便器上掐指一算,可不嘛,十多年过去了。心中感慨万千,时间过得真快,如同朱自清在《匆匆》中的表达:“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当然,我此时还没有凑够八千多个流逝的日子,自打听到窗外钢琴声,不过是四千多个日子的溜去。
他在琴声中长大成人,以教授钢琴为业,琴声中载着他的梦想;我在琴声中年华老去,退休离职,琴声里藏着我的赋闲生活。生活很奇妙,琴声竟然从听觉器官的感知,转化成心理感知的荏苒时光,像大树的年轮可以辨识,可以触摸。于是,我惊诧于窗外声音的繁复与缤纷,常在夏季清风中倾听生活的林林总总。
远远地传来吆喝声,地方口音浓重,我一时分不清是河南还是河北口音。那声音愈来愈近,清晰地飘入窗内:收购冰箱、彩电、洗衣机、“股票”。我心里一惊,收废品的缘何要收购股票?股票又是如何能够收购的?认真听、仔细听,还是股票,百思不得其解。妻子走南闯北,对各地口音有所了解,就请妻子辨听收购股票的真伪。妻子只听一遍,就笑着说,什么股票,是空调,收购空调。我不禁哑然失笑,笑自己少见多怪。
这时储存在童年的记忆里吆喝声便跳出来,本地口音,吆喝得简洁明了,尾音悠长:“收破烂来”。那时收破烂的都是废品公司的职工,拖着统一漆成绿色的平板车走街串巷。隐约记得,车围板两侧还刷着红字:“变废为宝,利国利民”。有人家拿出一捆旧报纸,也有人家拿出一些破铜烂铁,还有人家拿出一小堆猪骨头,反正都是破烂的范畴,断然没有冰箱、彩电、洗衣机,更不会有“股票”。我们这些小屁孩也会凑到跟前,拿出几个旧牙膏皮,那时牙膏皮是铅做的,属于有色金属,可以回收利用,或者几只捡来的空酒瓶子。握着换来的几分钱,回到家里,静静地等着另一个声音响起。
“糖稀!糖稀!”老爷爷的声音终于响起在街头,透过敞开的窗户,传入耳中。给老爷爷一两分钱,他从炉子上的小锅里,用两根牙签一样的小竹棍挑起一块比指甲略大一点的糖稀,递给我们。我们先是用两根小竹棍搅来搅去地玩一阵子,才依依不舍地送到嘴里,很甜。
站在窗前,梧桐花开满枝头,像弥漫一树的蓝紫色的雾,令人迷离。喜鹊和不知名的鸟儿欢叫着,声高八度,脆生生的,悦耳动听。成群的麻雀叫起来叽叽喳喳,不成曲调,倒是热闹鼓噪。鸟儿们为了一口吃食飞翔在树木与钢筋水泥丛林间,它们的鸣叫声算作鸟的劳动号子,一如我们祖先传唱的秧歌号子、纤夫号子、川江号子……嘿哟、嘿哟的号子,吼出劳动人民的乐观精神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而后才有田园膏腴,歌声悠扬。
一楼院子里的狗又在哀嚎。不是“汪”的一声,也不是“汪、汪”两声,这条大型犬居然像狼一样拖着长音地嚎个不停。以前,它不是这样的,基本不叫,只有当收购“股票”的小喇叭响起时,它才拖着长音像唱歌似叫着,它在模仿收废品的吆喝声,令人忍俊不禁。这几天因为主人出远门了,没人照顾它,它便时不时地哀嚎,似诉心中的不忿。狗吠时不时响起,忽而高亢,忽而哀怨,已经严重影响我的午睡,搅了我的清梦。
当又一次的哀嚎把我从梦中惊醒时,我出离地愤怒了。我火气冲天地跑到楼下,想看看这条狗为啥无缘无故地哀嚎。封闭的院子里,狗趴在主人家的窗户下,嚎几声,停顿一下,再嚎。它敏锐地发现了我,但没有挪动身子,像一尊雕像,只把头扭向了我。我与其对视的一刹那,竟然看到一只狗忧郁的眼神!
我观察了一下院子里情况,这狗不缺食物和水,好像主人安排他人定期来投食。它的哀嚎表达的是内心的不安,吼出了对亲情、陪伴的渴望,甚至我觉得是一种思念的表达。狗与人不同,它们不会深情地告白,娓娓地讲述,哀嚎是它们的心声。猛地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诗,大意是“临别的时候/她送给我一双忧郁的眼神/我藏在心里/谁知/它们竟是两条春蚕/把我的心当作桑叶”。此时,那狗狗的忧郁的眼神就是春蚕,正吞噬着我的心。
后来,狗主人回来时,我跟他们说了狗的情形,重点讲述那狗忧郁的眼神和我被噬咬的心。两口子一脸愧疚,连忙解释,远在云南的儿媳妇生小孩,两人赶去照顾,也安排朋友每天来投食,但没想到狗会如此委屈。又过一段时间,他们再度出远门,这次院子里没有了狗的身影,估计被他们带走了。我听不到狗的哀嚎,也体验不到它模仿“收购‘股票’”的幽默。
悄然而至的暮色收敛起白天的喧嚣,窗外夏虫呢哝,给夜晚平添了一份寂静。我正独享这份安静,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接着就是“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我知道,这是道路对面快递公司的送货车。我们这座城市白天许多道路不允许货车通行,他们只有晚上摸黑进城,匆忙卸货。在喧嚣成为习惯的城市,谁会在意这一声声的“倒车,请注意”。准备休息的人们带着满足斜依床头,而劳作的身影依然忙碌,没什么公平不公平之说,达尔文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对社会进化过程同样有效。因为如此,我并不悲观窗外“倒车,请注意”的声音,而是敬重他们的劳动。
夜已深,除了虫儿浅唱,一切都在归于沉寂。半睡半醒中,隐约听得到低沉而有节奏的火车驶过的声音,它从隔着四栋楼之外的铁路上传来。这条铁路有上百年的历史,从蒸汽机到电动机车,从绿皮火车到高铁动车,始终没有停歇过。向东驶来列车,再有三分钟就抵达终点站。向西驶去的列车,是刚刚告别站台,奔向远方。归来,离去,重逢,分别,都蕴含在车轮与钢轨的碰撞声中,夜深人不静。
秋风穿过纱窗钻入卧室的时候,我知道冬天即将到来。恋恋不舍地关上窗户,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起来,听不真亮。但那些声音还在,一日一日地存在,当下一个夏花灿烂的季节到来,我还要推开窗户,揽声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