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地质好儿郎/穿过林海/攀上峰峦/铜草花在帐篷村开放。这是几句歌词,作者是山西省地质勘查局的毋世朝。在从太原开往吕梁山岚县袁家村的吉普车上,他读给我听,语调深情,沉浸其中。
那会儿,车载电台正播放着一首纯音乐,是悠扬的小提琴曲,恰如这几句词的背景音乐。毋世朝是一位老地质队员,如今他专注于地勘文化工作,在山西省地勘局文学艺术委员会任职,主编着一份地质文化内刊,刊物的名字叫《那山谷的风》。
那山谷的风,多熟悉的词语呀,由不得使人想起一首著名的歌:《勘探队之歌》。
是那山谷的风
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
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我们的行装
攀上那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
为祖国寻找出富饶的矿藏
……
普天之下的地质队员,有谁不熟悉这支歌呢?而普天之下的人,又有谁不知晓地质队员的工作内容呢?人人都知道能源矿产是国家资源安全和经济发展的命脉,人人也都知道地质队员就是那群找矿的人。《勘探队之歌》诞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在百废待兴之时,开发矿业是党中央最关心的大事,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年——仅仅三年,《勘探队之歌》便诞生了,先是刊发于《中国青年报》,后又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广播教唱,而地质题材电影《年青的一代》更是以它为主题歌,电影与歌曲互相辉映,迅捷传遍大江南北、戈壁荒漠,有地质队员的地方就有它的旋律。毋世朝借了《勘探队之歌》的一句歌词作为刊物的名字。
那山谷的风,真是个好名字啊。
说起《勘探队之歌》,我当然是会唱的。第一次听到它的旋律与歌词时,我便觉得浪漫至极,尽管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这首歌蕴含的美与激情已经深深打动了我。在电影《年青的一代》徐徐落幕之时,主题歌《勘探队之歌》的旋律已经被我熟记。我记得那部电影散场时,我们班的同学们就几乎人人都会哼唱了,一群半大的孩子,记忆力、模仿力正是最强的时候。
由毋世朝作词的歌,我却没有听到过,也不知道曲子的谱写者是哪位音乐家,我只看到了歌词,在我奔向三晋大地各个地质队的途中,林海、峰峦、铜草花、帐篷村……它们以歌词的形式率先入驻我的脑海,而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就是地质队员的群体标识。他们脚穿登山鞋,身背帆布包,手握地质锤、罗盘、放大镜,穿山过岭,风餐露宿,衣衫脏旧。他们调侃自己“远看像画画的,近看像讨饭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群找矿的”,而后他们仰天大笑,笑声像歌一样在山谷回响。
尽管没有听过由毋世朝作词的那首歌的旋律,但我好像不曾有丝毫的生疏,我能凭借歌词想象出一些曲调,像信手拈一朵蓝天上的云或者摘一颗夜空中的星,反正这些云与星都看惯了也记住了地质队员的样貌,更听熟了他们的歌,我能从它们那里偷取来一支、两段,或者更多的谱曲,这些谱曲在旷野跳跃、奔涌,如那山谷的风、如那汾河的水,一阵一阵吹起、一层一层荡漾,呈现千姿百态的风貌。
而铜草花,我却仿佛是第一次听说。铜草花、铜草花,哪里有铜哪儿安家。关于铜草花的谚语在民间流传。它是和铜矿密切相关的植物,只生长在含有铜元素的土壤里,铜元素含量越高就生长得越茂盛。每到花季,大概秋末冬初的那一个月吧,铜草花开出红色的花,是斑铜矿的那种红,在旷野闪烁,花瓣们挤挤扛扛地往一边倒,像冬天晒暖的人往同一片阳光下聚堆。
铜草花盛开的大地之下大多埋藏有丰富的铜矿资源,据说,在铜矿之都铜陵,遍野的铜草花开得绚烂极了。它有一个很雅致的学名:海州香薷,也有一个挺通俗的小名:牙刷花。
我去吕梁山的岚县袁家村,不找铜草花,我想找的是铁草花。我为一座大型铁矿而来——太原钢铁(集团)袁家村铁矿。依着关于铜草花的惯性思维,我猜想大地上大概也有一种植物叫铁草花吧?我想象着袁家村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是不是也如铜陵一样,到处盛开着另一种矿物之花——铁草花?然而,植物界没有什么铁草花,倒是有一些植物的生长与铁矿有关联,比如说红花石蒜,它需要充足的铁元素来保持花朵的鲜红色;再比如说紫叶地榆,大量的铁元素能使它的叶子经久而美丽地紫下去。但这些植物与铁元素的关系似乎不是非要不可的关系,它们仅仅是锦上添花的关系——与生存无关,与美丽相关。
我想象中的铁草花遍地开放的情景没有在岚县出现,岚县人民的母亲河岚河的水却翻腾着像花一样的浪,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它流着流着,浪就小了,再往后就没有了波澜,就无声无息地把自己送进了汾河。大多数支流在汇入干流时,由于河口骤然开阔,水流大多趋向平静,岚河也是如此,看看它汇入汾河的地方吧,村子叫下静游村,字面看着就让人安静,而岚河也果然就是安静的,它不提它经历过的高原沟壑,不提它与水土流失的抗争以及无奈,也不宣扬它灌溉着流域内一万多亩土地的辉煌。在汇入汾河之后,它的浪花就是汾河的浪花了,一切往事随风矣,不提了。当然,奔向一条更大的河流才是浪花的理想,它们为那理想而竭力,看吧,它们奔向了一条更大的河流——黄河,浪花在黄河里欢腾、喧闹,现在它们有一样的身份,都是黄河的浪花,英雄不问出处。
说起英雄不问出处,我想起这句话的下一句:富贵当思缘由。如今的太原钢铁(集团)袁家村铁矿,是亚洲规模最大的露天矿山,总投资量、设计规模、年采剥总量、采选铁矿石量、产精矿粉量,一个个数据都无愧于“亚洲最大”这个称号。而袁家村铁矿建成投产的意义呢,用新闻媒体的话说,是“对于缓解国内铁矿石短缺状况、促进当地经济社会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这话若是说得感性一些,大概就像蔚蓝对于天空的意义吧,也像宽阔对于河流的意义。我对数字一向迟钝,但我知道这些数据的背后蕴藏着怎样令人振奋的讯息。站在岚县袁家村的岭上,我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采矿场,深秋的野菊花在坡岭的向阳处把最浓重的艳黄色呈现给蓝天。野菊花是不是就是一种铁草花呢?是土壤里的铁元素让袁家村的野菊花格外黄艳?没有人能回答我。放眼望去,轮胎比人还要高的运送矿石的车辆,正有序地在矿区来来往往,望不到它们的首尾,也仿佛永远不会停歇。这就是我看到的岚县袁家村铁矿现在的模样。是的,没错,那一刻,我在想,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富贵当思缘由啊,岚县袁家村地下的矿藏是怎样被知晓,被勘探,被大规模开采的呢?我在袁家村采矿场最高处的平台上,手托一块沉甸甸的铁矿石往远处瞭望时,这想法很强烈。
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要追溯到六十多年前的1958年。
山西省地勘局关于岚县铁矿勘探的资料是这样写的:1958年,山西省地质局吕梁山地质队接到群众报矿消息,遂开展对岚县袁家村铁矿资源的地质找矿工作。
资料性的文字对这件事是如此吝啬,只用一句话就概括了整个事件,而还原那些被忽略的、被提炼的、被时间搁置的人和事,就需要文学的介入。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袁家村的街巷里寻找。见到了老汉梁乃孩,他正提着一袋子碎烟叶,从临街的一家铺子里走出来,步履有点蹒跚。我上前打招呼,问,老人家,您是袁家村土生土长的村民吗?我能去您家里看看吗?他望着我,虽一脸疑惑,但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接着问,您记得当年地质队在袁家村找铁矿的事情吗?他略略一愣怔,马上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清清楚楚地说,记得记得,记得二一二、二一四、二一五、二一七、二一八呢。老人家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的数字。我也笑了,这些数字,从我踏上三晋大地就时不时地听到,它们其实不是数字,它们是密码,如“芝麻开门”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中的开山密码,这些数字编号是山西地质人与这方被称为表里山河的大地交流的密码,也是我与老汉梁乃孩谈话的密码,我由此知道,老汉的话句句属实。若是把这些数字扩展一下的话,它们是:山西省地质勘查局二一二地质队、山西省地质勘查局二一四地质队、山西省地质勘查局二一五地质队、山西省地质勘查局二一七地质队、山西省地质勘查局二一八地质队,像排列齐整的兄弟。也的确是兄弟呢,那时是,如今依然是。
袁家村七十六岁的村民梁乃孩在1958年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十一岁的少年坐在村小学的课堂里,他刚刚开始识字。这个年龄才刚刚开始识字似乎是有些晚,但对于六十多年前的乡村少年来说其实并不晚,很多乡亲一生都不识字,而梁乃孩能坐进1958年的教室,实属不易,这要归功于时代。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铁”字,教孩子们念。孩子们拖着长长的音,把个“铁”字念出了悠长韵味,像山西梆子的念白在山梁回荡。没有人能想到,日后,正是这个铁,成为袁家村人的衣食父母,成为村庄的宝。
去村小学念书、到山药地里除草、在后山梁放羊,构成一个农家少年的日常。那时梁乃孩家的房子是土窑洞,不仅他家的房子是土窑洞,大多数村民的房子都是土窑洞,那种我们今天赞美其“冬暖夏凉”的土窑洞是北方黄河流域黄土高原一带的特色民居。只是,那个年代,作为特色民居的土窑洞其实是乡亲们不得不选择的居所。挖建窑洞,不用耗费过多的建筑材料,比如说砖、瓦、木料等等,只要有力气,只要有土梁,一镢头、一镢头地挖下去,一铁锨、一铁锨地铲出来,一孔窑洞就成了,就能安放一家人的冷暖。袁家村有的是好土,袁家村不仅有适合开挖窑洞的好土,还有很多适合垒猪圈、羊圈、鸡圈的石头,遍野都是,硬硬的,结实着呢。梁乃孩的牧羊鞭啪啪啪地抽在这些石头上,脆亮的声音像是抽打在铁上,让少年很是兴奋,让他感觉手感真好,也让他想起老师教他念的那个“铁”字。鞭子与“铁”的碰撞,令一个少年在想象中完成金戈铁马的梦想,而那几乎是所有男孩子的梦想。每个牧羊归来的傍晚,梁乃孩家羊圈的后墙下便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比试鞭子功夫的赛场,“啪啪啪”,把圈里的猪、羊、鸡吓得瑟瑟发抖,把天空吓黑了脸,少年们才不情愿地散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吃各家炉灶里烤得香喷喷、软糯糯的山药蛋蛋——袁家村这个地方呀,除了不缺硬邦邦的石头,还不缺大得像石头似的山药蛋蛋。
1958年的一天,袁家村生产大队的队长老梁在梁家庄公社吃了几顿大白馍馍——这是乡亲们对大队干部去公社开会的通俗说法,充满酸溜溜的羡慕之情。其实,公社食堂里的馍馍不是纯白面的,而是小麦面与玉米面掺在一起蒸的,大多数时候玉米面占的比例比小麦面多。老梁拿起馍馍就想起自家院子土窖里的山药蛋蛋,心想袁家村的乡亲们啥时候才能顿顿吃这暄暄软软的馍馍啊。老梁从公社带回来几张花花绿绿的大画报,他把画报交给大队会计,说是让贴在大队部门口的墙上。他还从怀里掏出两个馍馍,塞给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娃娃们,那是他在公社食堂吃午饭时悄悄省下的。馍馍迅速被娃娃们掰开、分食,掉落在地的碎屑则被一群鸡啄得干干净净。记不清那一天是什么季节了,或许是春天吧,岭上一坡一坡的山药正开着蓝紫色的花;也或许是夏天,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村西的洼地积了一池水,山岭上的那些大石头被雨水洗刷得发亮,更像是一块块的硬铁了,而家家户户正忙着挖山药呢,地窖里装满山药,袁家村人的心才踏实,才不会饿肚子——唉,这山药蛋蛋啊,真是令袁家村的人又爱又怨啊;还可能是秋天,若是秋天的话,那便是袁家村最好看的时节了,天高云淡,山岭的野菊花黄灿灿的,羊也到了最肥的时候,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让梁乃孩幻想出烤羊肉的美味,不过也就是幻想一下而已,梁乃孩他爹才不舍得宰羊呢,全家人的花销都在羊身上,哪里舍得宰了羊自家人吃肉?梁乃孩咽咽口水,秋天就是一个让人食欲膨胀又无处安放的季节,贴秋膘这样的美事在那个年代只是梦里的幻影;而老梁从梁家庄公社带回来几张花花绿绿大画报以及从怀里掏出两个大馍馍的那天最不可能的季节就是冬天了,冬天是农闲时节,也是修农田水利的时节,袁家村生产大队的成年人都被集中起来去修建公社统一组织的水利工程去了,村子空空荡荡,画报贴给谁看呢?馍馍倒是有人分食,娃娃们不去工地,都惦记着老梁怀里的馍馍,老梁每次从公社开会回来都给娃娃们带俩大馍馍。
好吧,我不再猜测老梁从梁家庄公社回来的那一天是什么季节了,总之那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之所以花费笔墨来猜测季节,就是想说明那一天是如此重要,那一天拉开了一个序幕,序幕被拉开之后的袁家村将不再是一个寂寥的小村庄。
大画报被贴上墙了,立刻就围拢过来一帮乡亲,有识文断字的便读那画报上的字:赵老汉报矿,祖国宝藏遍大地,当好侦察兵,我为祖国献宝藏。
画的是一位老汉牵着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个装着石头的麻袋,手里还举着一块石头,他与一群扛着仪器、戴着工帽、拿着笔记本的人走在一起,他们边走边说,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