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孤独的梦(散文)

萧云鹤 2月前 101

我时常记得梦里的一些事:我穿过风岭村田野里的一条被芦苇遮蔽的小路,秋末冬初的微风啊,用一双隐形的手,在小路的上空胡乱地抓起芦苇的花絮,连同我头上被岁月扯落的几根银白的发丝,一起抛在故乡的半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会从空中飘落下来——没有风,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许就会听见一个生命落在红土地里的声响。

很多年,我都没有听见过那种生命坠地的声音了。

我的耳朵被世情的一切嘈杂充满而嗡嗡作响:那些在高楼林立中飞奔的汽车;高耸的塔吊;穿梭在一个一个工地上的铲车、挖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带着被污浊、被潮湿的声响,从一边传到另一边,然后在我的耳朵里赖着不想走,最后变成了无法抹去的伤疤——现在我对不关自己的事充耳不闻。

我现在老想着在黄昏的时候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踩着夕阳的残辉,两手空空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那时候的天空中似乎飘荡着一层薄薄的炊烟,被风随意地带走了,从东到北,再飘到西,当一个生命变轻了的时候,它就一直那样地飘。

顺着炊烟消失的地方,我看见西边残阳下的一条小路,那曾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根线。多少年,当我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穿着母亲新做的布鞋,沿着那条小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村子;后来二弟沿着同样的一条线走了出去,还有三弟,还有谷子……青春的梦被命运挂在那一根未知的线上,悬下来,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我希望在人静初定的夜里,有一个人踏碎月光,沿着那条小路回来,然后轻轻地敲响我竹林下的老屋,把我的梦重新唤醒。然而在这个冬日的黄昏里,那条路已经长满野草,风一吹,黄叶乱飞,扰得我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老屋的那扇沉重不堪的木门被吱呀地打开,像历史深处传来的童音——那样熟悉和令人回味!

迎来的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几缕黑色的锅烟灰挂在头发和脸上,那一张脸顿时像一朵盛开的黑莲花。父亲伸开他粗糙而宽厚的手,接了我的背包,一边吩咐母亲拾掇起灶房的烟火,一边翻看我的背包:一件旧的衣服,两三本书,三只笔……

“这是什么”父亲掏出一个白色的小包掂了掂。

“那是我买的一包苞谷种,开春时就种在橘子地或山弯里,据说可以生吃,很甜!”

“啥不买,买一包苞谷种干嘛!”父亲的皱纹突然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冬天的夜,长,容易失眠,睡了又醒,我身下的那张老式木床,发出吱呀的叹息声。在深深的夜里,竹林里一片静寂,那一声吱呀仿佛是幽谷深处的一滴泉,坠在深潭里,把人从迷蒙中惊醒过来。

父亲听见了我翻身的声音,走了进来。

“你怎么一晚上都还没有睡着喃?”

“久了不睡这个木床,搞不习惯了。爸!你怎么还没有睡?”我好奇地问。

“人老了,瞌睡少,睡一会儿就醒。”

我把身子往床里让了让,父亲径直躺了下来。

“你们三兄弟小时候,就挤在这一张床上睡觉,现在你们都大了,这个床睡不下了。”父亲一边说,一边长长的“哎”一声。

月光透过竹林,偷偷地浸进窗子里,房间里有一阵清冷的光辉萦绕着,寒意在这个山村里肆无忌惮地蔓延,父亲说:“明早一定有霜,睡吧,夜晚冷。”

于是渐渐地便听见父亲的呼噜声,忽高忽低地延伸着,我却再也无法入眠。

冬天的白霜,它就像我两鬓的白发,唯一不同的是,霜有来回,而时光留在发丝上的白色,却是抹不去的印迹。在这片土地上,霜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霜在,土地在,生命却在寒霜里瑟瑟发抖。

父亲在被窝里放了一个屁,——像陈年的泥巴被孩子和成了稀泥,做成一个泥炮,狠狠地摔在地上:“啪”——那声音沉闷得仿佛从地下发出来一样。

我知道父亲在我的身边睡得很踏实,像孩子一样,连梦都是甜蜜的。

许多年以前,我老是认为,生长在这片红土地上的孩子,不过是父母种的庄稼:一丛麦苗,或者是一棵苞谷:一粒种子丢在了土地里,便是一棵小小的希望,所以我现在似乎躺在田野的一片肥实的土地里,像种子一样,做着夏天的梦。

田野的尽头,是一个山弯,那里有一个鱼塘。夏天的时候鱼塘里种的莲藕,伴了阳雀“桂桂阳、桂桂阳”的高亢和鸣,然后拼命地开着一朵朵红的、白的荷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一池荷花,它们青绿而光滑的叶片,修长的茎干,几乎快把鱼塘铺满,风起荷举,山弯里飘荡着一阵阵的荷香。

鱼塘的岸边,是一片青葱的苞谷地,父亲也许把我买来的种子丢在那里了,现在那些秀丽的茎和叶片,在夏天热烈的聒噪声里,一起沸腾着。

我和三弟穿过苞谷地时,它们修长的叶片划过我的肩膀,我的头,我的脖子,还有我的脸……叶片上面的绒毛和剧齿让我的脸和脖子泛红,然后带着一丝丝毛躁地痛痒。我喜欢在夏天的阳光下,沿着田野的小路疯跑,不管路旁的野草和苞谷叶怎样的毛躁,那些痛痒对一个快乐的生命来说,算得了什么。

——当痛痒经历得多了,人就皮实了,所以特别喜欢母亲生气时骂我们的一句话:“短命娃娃,豆子鬼!”

你知道“豆子鬼”有多么地皮实和幸福吗?在夏天的黄昏里,“豆子鬼”们总是在母亲的叫骂声中消失在田野的炊烟里……

三弟脱光了衣裤,赤条条地跳进鱼塘里,然后钻进几片荷叶下面,一边拔掉水底的野草,一边吐着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把草弄光,把藕叶叶扯了,秋冬回来正好钓鱼。”

阳光火热,明晃晃地照在三弟光滑的皮肤上,那一身瘦骨嶙峋的身子,像一条泥鳅,在水里钻来钻去,好半天,他顶着几片荷叶,从鱼塘边爬了起来,然后躲进苞谷地里,把衣服穿好,一边笑一边说:“藕叶叶可以泡茶,这个晒干就可以泡了。”

我背着鱼竿,踩着芦苇的穗子铺满的小路,那些茎和叶片,横三竖四地倒在地上,我每挪动一步,就会听见他们痛苦的“咔嚓”声。冬天已经萧瑟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何况这样杂乱的枯草?

人们忘记了它的价值,它们曾经是一捆柴,或者一堆燃烧的火苗,然后是抛进红土地里的一把灰,现在它们什么都不是,只有静静地躺在我去往鱼塘的小路上,成了这个世界多余的生命。

风岭村在这些多余的生命里渐渐地远离我的记忆。人们喜欢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喧嚣的大街小巷里,然后任随耳朵结满老茧,充耳不闻地麻木生活。

鱼塘边的荷花早已经枯萎,只留下一些残根破叶,稀稀落落地立在水面上,像一群失魂落魄吃了败仗的逃兵。整整一个秋季,没有任何人来拾掇过荷叶下面的茎,没有人来理顺过那些残破的风景。梦再次把我带到这口曾经繁盛的鱼塘边,却与残存的荷叶一样,孤独地怅望。

鱼塘边的苞谷已经收割完毕,空旷的田野稀稀拉拉地种着油菜,一半红色的土地,一半绿色的生命。

我转身时,正看见一株苞谷杆立在一块地的边沿,它已经失去了夏天的光彩,笔直的茎杆,孤独而骄傲;耷拉着黑灰的叶片上,风雨寒霜已经把那瘦弱地身体打得千疮百孔,一棵曾经依附于它的豇豆藤,胡乱在缠在它的身上,还泛着生命的绿意,远远看去,倒像一个弯腰驼背的农人。

风从山弯外面吹来,把苞谷杆的叶片拉响,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一个生命被父亲遗忘在这片土地里了,从此只能做一场孤独的梦。

2025年1月22日于金堂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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