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最终确诊为鳞状宫颈癌,无情的病变如同疯狂蔓延的藤蔓,迅速攀爬至阴道壁左上侧。为了给母亲寻一条生路,我们无可选择地踏上了这条漫长且未知的放疗之路。
正月二十四晚上八点二十二分,我和姐心怀沉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走出病房。这是母亲第一次做治疗,未来的路啊就像被浓稠的迷雾重重包裹着,我们丝毫窥不到它的模样。恐惧与迷茫似两条如影随形的恶犬,紧紧咬住我们的脚踝,使得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白日里热闹喧嚣的医院,此刻已安静下来。一间间诊室的门紧闭着,白底蓝字的门牌在暗沉的灯光下,宛如忠诚的士兵,默默坚守。矩形的顶灯散发出幽冷的光,与暗灰的空调通风口相互交织,在我们心中,奏响一曲低沉压抑的乐章。
相较于白天的人头攒动,此刻的楼道仿若被抽去了灵魂,显得格外清冷。我们搀扶着母亲,如同满心虔诚却又忧虑的朝圣者,缓步从二楼下到一楼,再穿越过狭长幽暗的楼道,径直朝西门口走去。随后,踏上那条通往放疗中心的甬路。
在我们心中,它成了一条连接着未知与希望的神秘通道。
刚一走出楼门,暗黑和冷寂便如同凶猛的野兽,瞬间将我们吞噬。杂沓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夜里也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踏在我们紧绷的心弦上。傍晚时分还如一幅幅油画般绚丽的云彩,此刻也早被黑暗稀释掉,只留下一抹抹朦胧的晕影,在墨蓝深邃的底色里,若隐若现。甬路两旁的灯散发着萤火般的光,仿佛一下把我们拽入一个充满未知的异度世界。
风倒比白天更猛烈了。
我下意识地侧过身,紧紧挽住母亲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为她抵御这无尽的寒冷与恐惧。
西墙角下那一大丛竹子,也隐没在暗黑的楼影中,在狂风的推搡下,不安地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似在低声呜咽。
远远望去,整个放疗中心宛如一艘夜航船,在波涛汹涌的暗海中,承载着无数像母亲一样陷于苦厄的灵魂。
一走进放疗中心的门口,便能真切感受到里面弥漫着的幽深与冷寂,尤其是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仿佛一层厚重的冰霜,紧紧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中。大厅里只有寥寥几盏灯亮着。叫号播报的电子大屏闪烁着清幽的蓝光,随着一行行白色字符的跳动,一个个患者的名字及分诊室号码便化作机械、冰冷的声音,在大厅里四处回荡。
最里面的候诊区分东西两面,摆放着一列列排椅。由于这里是按时段对病人分拨治疗,此刻的候诊区里等待的人并不多。好多诊室都黑着灯,只有加速器二室和三室还在忙碌着,成为闪烁在病人和家属心头的希望之星。
两个诊室外面也设有候诊区,靠着墙,避开门口,分别配置着一溜排椅。几个病人和家属神情疲惫,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有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陷入无尽的沉思;有的两个人并肩坐着却不说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孤岛里;有的则正对着脸,压低声音私语。
来这儿的病人,病情各不相同,定模的位置和做出的模的形状也依照病情千差万别。值班医生抱着一大摞模具进进出出,脸上是见多不怪的肃穆。
母亲微驮着身子,步履迟缓地走进加速器三室。我和姐满心担忧,如同两只护母心切的小兽紧跟在后面,手忙脚乱却又无比认真地帮母亲做治疗前的准备,随后又迅速退到外面,忐忑难安地守候着。到此时,母亲依旧不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和姐早已商量妥当,即便母亲追问,也决不直言相告。
然而,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样的隐瞒就像用纸包火,维持不了多久,毕竟在这充满病痛与绝望的环境里,再加上母亲的精明聪慧,她迟早会知晓真相。
母亲所在住院部的走廊里,时常能看到一个个剃光头发,戴碎花软帽的女病友,有年轻的,也有年长些的。每到早上,她们便端着脸盆,举着刷牙的缸子,穿一身睡衣,趿拉着拖鞋,慵懒又麻木地朝着洗漱间走去。路上碰见脸熟的,便会停下脚步,操着各自家乡的口音,毫无顾忌地唠上几句。看着她们,我心里总忍不住泛起一丝酸涩,只要在这儿住上一阵子,再迟钝的人也能对自己的病情心知肚明。
现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无情地割破生活的表象,让人无处可逃。
每天不到早上七点,负责打扫卫生的妇女又准时开始工作了。她有一张刀削般瘦俏的脸,留着利落的短发,五官小巧,身量不高,以至于那套最小码的淡蓝色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依然显得有些空荡。她十分健谈,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仿佛是一位干练的女将军,在自己的“战场”上挥洒自如。初见她时,我以为她最多五十岁,没想到快六十了,那股子精神气儿,着实令人惊叹。
大多时候,她都是拿着个涮得干干净净的拖布,一间间仔细地串着屋子擦地。最先打扫的是主任室、医办室、护士站,随后是阴面的两个高间,再接着是各个病房,最后才是水房和厕所。病房的地上铺的并非瓷砖,而是那种较为便宜的地板革,每个房间都像是一整张平铺在那儿,看不到任何拼接的痕迹,倒也显得整洁。
因为是老楼,高间的条件实在称不上好。只有一张病床靠墙摆放,墙上满是各种接口和呼叫器。对面墙上挂着个尺寸不大的电视机,显得有些寒酸。北窗边是个双开门铁立柜,分格放东西,没分格的一边就用来挂衣服。进门左手边的独立卫生间里有淋浴设施,我猜这大概是高间唯一的优势。
由于屋子太过狭小,我和姐只能在另一边准备个小点的折叠床勉强休息,虽然如此,仍觉得幸运,至少不用每晚趴在床边将就。但我也暗自担心,屋子在阴面,供暖期一过,寒冷又该如何熬过呢。
做卫生的女人每次拎着拖布进来,一边十分娴熟的在地上画着圈,那动作优雅的简直像位舞者。她一边热情地和我们唠嗑,夸我们把屋子收拾得干净,顺便还数落了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一家。我从未见她扫过地。每个病房门外的楼道里都摆放着垃圾篓,所以一般情况下,倒也没人往地上乱扔垃圾。但各种细碎的渣子、掉落的头发之类的赃物还是在所难免。每次看她就那么在地上转啊转,简直像在变魔术,几下地就擦干净了,那些渣子头发也被她用拖布巧妙地裹着,一路带到楼道里。
楼道的卫生不归她管,没过一会儿,就能看见一个头发稀疏花白的男人,穿着套浅灰色的工装,推着一辆扫吸一体的清扫机,咔咔啦啦地过来了。那机器看上去极为笨拙,而男人又长得清瘦,每次推动机器时,都要用力往前弓着身子,屁股撅得老高,他从西头推到东头,再从东头推回来……
来来回回几趟后,楼道上便留下几道湿漉漉的痕迹,那些小赃物也都被扫地机的大口无情地吞走了,只留下一片看似干净,却仍弥漫着病痛气息的空间。
2
进入加速器三室治疗,每个人都好似置身于一场严酷的“烤”验中,每分每秒都被焦灼填满。轮到母亲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内心那股难以抑制的急切。因为后面总有人排着队,母亲不好意思因为自己年岁大、动作慢,拖延别人的时间。
我和姐默契地在旁协助,轻着手脚帮母亲将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放好。母亲微微侧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坐上治疗台。我的心又忍不住揪成一团,赶忙上前,一只手稳稳地扶住母亲的手臂,另一只手如护珍宝般托住后脑勺,看着她慢慢躺下去。
大夫们有条不紊地帮母亲戴上定位模具,固定好身体。此时,偌大的治疗室里,只剩母亲孤独地面对着未知的“烤”验……
母亲后来告诉我们,治疗时倒也没有特别难以忍受的痛,只是那机器发出的嘤嘤嗡嗡声,让她想到硕大的蜂巢。
那机器在母亲戴着模具的身体部位来来回回“烤”着三个点。母亲紧闭着双眼,眉头轻皱,在心里努力勾勒出一幅美好的画面:身边围绕着一群温顺的蜜蜂,正为她做着蜂疗。母亲试图借由这般美好的幻想,驱散心底深埋的紧张与恐惧。
十几分钟的煎熬终于结束。在一阵听上去有些刺耳的吱嘎声后,我和姐跟随着医生们快步走进加速器三室。一起进来的,还有下一个需要治疗的患者。那个患者一进来也开始脱衣服做准备。我和姐手忙脚乱的为母亲穿衣带帽。
母亲的面色虽有些苍白,却不像我们之前担忧的那般憔悴,心中稍感安慰。路过医办室门口,值班医生的声音传来:“明天晚上还是九点钟过来!”
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冷峻。
我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缓缓走下放疗中心的台阶。此时,夜色如浓稠的墨汁,肆意地泼洒在天地间,风呼啸着划过脸颊。那一丛原本枯黄、如今已微微泛绿的竹子,在狂风的肆虐下,剧烈地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母亲的遭遇低吟悲歌。
因为担忧母亲身体不适,我们特意放慢脚步,走得极为小心,像穿越一片荆棘之地,艰难地朝着病房前行。
回到病房,一番简单洗漱后,将母亲安顿到床上。医院里没有无线网,为了帮母亲分散注意力,不让她过多沉浸在刚才治疗的忧惧中,我特意打开电视机,调到母亲平日里最爱看的戏曲频道。
黄梅戏《牛郎织女》的婉转唱腔流淌而出。
那黑白的画面,在灯光的映照下,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感;演员们珠圆玉润的嗓音,一瞬间又将我们拉回到那个远去的年代。
然而,思绪却还在当下飘忽。不禁感叹,不管处于什么年代,人们的生活不过是各有各的剧本,各有各的悲欢,命运的洪流中,我们都如此渺小。
听人说睡前喝杯牛奶既能补钙,还有助于睡眠。为了给母亲增加些营养,我特意给她热了一盒。母亲平时肠胃不好,向来对这种盒装奶不太喜欢,可是此刻,却也毫不犹豫地接过去,一口口勉强压进肚里。
电视没看一会儿,母亲便轻声说睡觉吧。其实按照平时的习惯,我们一般都是十点半左右才休息。我心里清楚,母亲今天第一次做治疗,内心必定如我们一般被紧张与不安填满,只是她向来刚强,不愿表露罢了。
前半夜,病房里静得能听到母亲辗转反侧的声响,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我躺在一旁,静静地望着母亲,满心都是对她的担忧:要是母亲的反应太强烈,往后吃不下东西,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又如何能扛得住这漫长而煎熬的治疗?
想到这儿,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越是担忧的难以入眠,值夜班的护士越一次次进来查房。第一次大概是在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我们好不容易刚有了一丝睡意,“咣当”一声,她猛地推门进来,在寂静的夜里那声响不亚于炸雷,瞬间将我们从梦乡的边缘拉回现实。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仿佛要冲破胸膛。不难想象此刻母亲所受的惊扰。等护士扫完码离开后,我们那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困意,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奈之下,又开始在黑暗中艰难地寻找。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是又一番挣扎,慢慢培养,不知不觉陷入朦胧……
她第二次推门,大概是在夜里的三四点。我们前半宿几乎都没睡,此刻正睡得深沉,又是“咣当”一声响。我的心脏像只失控的小鹿,疯狂地撞击着胸腔。看着门口那个高瘦的影子,积压在心底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我再也压抑不住,躺在床上冲着她喊:“你这到底有完没完,一趟趟的,还让人睡不?!”
她一听我吼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委屈和不甘,理直气壮地回我:“这是院里的规定!”
哼,这算什么狗屁规定,夜深人静的,如此不顾病人的休息,简直毫无人性。
我越想越气,“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血液仿佛也在跟着沸腾;我要到门外跟她理论,为母亲讨个说法。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刚经历第一次放疗,身心俱疲;如果不是母亲年纪大了,经不起这般折腾,以我的性子,或许就忍了。毕竟在这医院里,我们处于弱势,更何况我平时本就不喜欢与人起争执。但这一次,事关母亲的健康,要是母亲休息不好,心脏病犯了……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又像被无数根针扎着。
我的心脏不好,是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而母亲又是遗传自姥姥。姥姥虽然高寿,但临去世前的那几年,痴呆、疯癫,心脏病时常发作,每次发作,整个人便瘫倒在地,失去意识。我家离姥姥家近,二舅那儿常年备着速效救心丸,母亲手里也有。只要姥姥心脏一难受,大家便立刻让她平躺下来,慌乱地往她嘴里塞几粒速效救心丸。有时候姥姥犯病严重,眉头紧锁,牙关紧咬,母亲就把药含在自己嘴里,然后轻轻掰开姥姥的嘴,满是心疼地把药一点点喂给她。药吃下去没一会儿,姥姥就会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慢慢醒转过来,每到这时,母亲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母亲年轻时,心脏问题不太明显,可随着年岁渐长,情况愈发糟糕,心时常跳得兵荒马乱的,那种痛苦,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我顶着一腔怒火冲到门外,却看到小护士一脸的疲惫与无奈,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这深更半夜的,她还在为工作奔波,着实不易。我的心一下就软了,刚才那股冲天的怒气,也瞬间消了大半。我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跟她详细说明母亲的情况,言辞中满是恳切,随后又和她商量:“以后就不用总来扫码了,先让我妈踏踏实实地睡个觉。你就放心吧,她要是哪儿不舒服,我肯定第一时间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