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辆三轮电车驶出村庄,平稳地行驶在去市里的路上。开车的是个老人,头发全白了,像一团白雪飘在头上,脸颊却黝黑、瘦削,小眼睛,尖下额,是个看上去挺丑陋的老人。但他的车开得很稳,眼睛很亮,迎面照射过来的晨光,好像一点不影响他的视线。车厢里装有十几个黑色塑料筐,每个筐里都装满了土豆,一台台秤挤在塑料筐后边。筐子上边,铺着一个沾满尘土的花棉被,一个女人坐在棉被上,另一半棉被裹在身上。和白发老人形成对比的是,她很胖,圆脸,大眼睛,眼皮下耷,面带红晕。这段道路正是城乡结合部,在他们眼前,不断闪过大众车修、惠民超市,幸福家宴等各种店铺,田野里的玉米地、蔬菜大棚、多肉实验基地,也不时在他们的眼前飞向身后。
这个老人是我们夏屋村的,姓江,叫江如海,我叫他老叔。我在老家的时候,他家住我家隔壁。胖女人是他老伴,我的本家妹子,叫赵声菊。她叫我老哥。
“我叫你老婶才对。”在村里见面时,我半开玩笑地和她说。
“不,我就叫你老哥,不能随他们老江家,便宜他们了!”她很认真地说。
“唉,叫啥我也不管!”江如海说。
今天,他们是去市里卖土豆。进入了市区道路,三轮车速度快起来。一个路口拐弯时,紧了点,女人闪了下身子,“我的妈呀!”叫了一声。
车速下来了。“你扶着点车帮,血压挺不稳的,别掉下来!说几遍了!”江如海回头看了一眼老伴,低声说。他不会大声说话。回头的霎那间,他“哎哟”了一声,右手拍打了几下腰。
“管好你的腰吧,这儿突出那风寒的!我天天跟你出来,知道加小心!”声菊嗓门儿倒是很高。
“我说不用你来,你偏不听!”江说。
“你寻思我愿意跟你出来呀,我是不放心你!”声菊说。
江如海不言语了。他今年七十二岁了,比她大五岁。他腰椎间盘突出,腿上有寒。她血压高,吃了二十年药了。不论是在地里种土豆,还是到市场上卖土豆,他俩老是拌嘴,相互提醒,又相互埋怨,大多以江如海妥协为结局。因为只要老伴还让他把土豆种着,他就什么都可以听她的。当然,结婚四十年了,家里的大事小情,他已经习惯了听老伴的话。
拐过几个路口,车子开进了电厂附近的一个市场。
“江老哥,江老嫂子,你们两口子才到。我们已经等了老半天了!”七八个城里大妈笑脸嗔怪着,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迎上来。她们把胖女人扶下车,又帮忙把土豆搬下来。有一个穿旗袍的大妈,还把台秤帮他们摆好。
江如海开始给他们秤土豆。老伴把着微信码收钱。
“你们夏屋土豆,真是好吃。整个市场都找不到。”
“吃过你们村的土豆,我就再不想吃别处的了。前几天,我闺女来,吃着好吃,剩下的几斤全拿走了!”
“江大哥,你可千万别让这个土豆断种!”
几个老大妈边拣土豆,边议论着。
又围了一群男男女女上来,不出一个小时。四五百斤土豆卖光了。
“多咱再来,江大哥?”有人问道。
“明天给水泵厂食堂送土豆,后天来。”江说。望着离他而去买土豆的人群,他卷了一支旱烟,点着,心里涌出一种满足,一种欣慰,更多的是一种担心。夏屋土豆,在方圆几十里已经出了名。小时候,几乎家家都种,可眼下,村里打工的打工,做买卖的做买卖,搞运输的搞运输,有的青年,宁可玩麻将掷骰子,也不扛上锄头去种地了,全村统计一下,也就三四家还种着土豆。自己再罢手,又少了一家,有名的夏屋土豆,真有绝种的危险。他趁机和老伴说:“每年这季子,这么多人想吃咱们的土豆,真不忍心放手。”
“那你就种吧,累死拉倒!”老伴心疼地瞪了他一眼。
收拾塑料筐,扶老伴上车,他们打道回府了。一路无话。
二
江如海是跟他父亲学的种土豆。他父亲,我叫四爷,个子不高,是个种地的能手。他家在我们这条街的最西头。北院西侧,是他家一个挺大的菜园,有半亩多地。园子里还有一眼水井。生产队下地干活之外,他父亲的全部时间就用在这个菜园上了,主要是种土豆,零星也有别的蔬菜,比如黄瓜豆角韭菜大葱菜头茄子辣椒等。在农家,日常吃的菜品,凡是能种的,都种些,很少有人去买。不知什么原因,江如海小学没有读完,就成为生产队的一名小社员了。早晚时间,他就跟父亲一起种土豆。每年,把自家吃的留足,种薯挑好,大部分是卖掉,换回油盐酱醋柴米的钱。或许继承了父亲爱土地爱种土豆的基因,或是种土豆给家的日子换来了活钱,或是养成了习惯,他觉得他这一生干不了别的,种地,种土豆,收拾菜园,就是他生存的依赖和寄托。村里有不少木工、瓦工,请工给别人盖房垒墙,日子挺活泛。父亲也曾嘱咐叫他和叔叔大伯们一块干活,学个技术。但他说上学少,学不会,也就什么也没学。说:“我就跟你种土豆吧,能活着。”
小时候,他父亲用轱辘打水,他看畦;十八九岁时,就是他打水,他父亲看畦了。别看他个头小,也不壮实,但身体有劲,两个胳膊,都是肌肉疙瘩。那时我们总在一起掰手腕,别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种土豆是个战线很长的农活。要事先留种、育秧。江如海,对这个技术,掌握得手拿把掐。头年留出十几斤光滑个大、芽眼饱满的土豆放在菜窖里,作为种薯。次年过了惊蛰,将这些种薯,切成一块块三角形块茎,保证每个块茎,有一两个芽眼。找来细沙,将块茎埋在沙子里,浇上水,保持沙子湿润。七八天后,每个芽眼便生出二三个绿芽,绿芽长到顶针左右长的时候,就扒拉出来往地里种了。事先将松软的土地刨出土沟,往土沟已放上底肥,芽眼朝上将块茎放在沟里,一拳头宽一块,埋上,起背,土豆就种完了。底肥,用的是发酵好的鸡粪、羊粪或人粪尿,纯有机肥料,这样长出的土豆不但个头大、光滑,还好吃。芽子出土、长高、开花,定期浇水施肥拔草,底下土豆也就悄然长大。四个多月后,秧子萎缩桔黄,就是收土豆的时候了。收土豆,是江如海最快乐的时光。他手握大镐,高高举起,在土豆秧子根部周围用力刨下,两三镐下去,最后一镐往上轻抬镐面,往两旁一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土豆,就滚了出来。大的如拳头,半大的如苹果,小的如核桃,还有更小的如山药蛋,滴里嘟噜,成系列出现。其状态,如同宰杀老母鸡肚里带出的大小鸡蛋一样。一垄沟出完,白白净净、光光滑滑的土豆,躺在黑黄的土地之上。看着这汗水换来的收获,他觉得又神奇,又神圣。年龄大些,当他骑上自行车把土豆卖回钱来后,他竟然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很伟大的事业了。
他有三个哥哥,大哥在市里上班,二哥三哥参军入伍提干,也在当地转业工作了。如他自己设计的一样,他就靠土地生活。大地震之后,村里重新规划建房,他家的后院菜园没有了,他把他家的几分自留地,全部种上了土豆。
生产队那会儿,粮食亩产不高,但活特别杂,特别多。十几年的时间里,扶耠子、点种、栽白薯、拔麦子、擗玉米、牵墒、积肥、赶车,各种蔬菜的种植,外出修水库,什么活他都干过。他成了队里的好把式。但他很晚才说上媳妇。应该是到了土地承包政策实行之后,近三十岁了,他才和现在的老伴结了婚。是他们自己在各自的承包地里干活时,江如海帮声菊修理电机时,你来言,我去语,就私定了终身。这时,江如海经营五亩多地,手里有了些钱,日子挺殷实了,在村北新批了宅基地,盖了三间平房,宽绰亮堂。
在村里,无论姓氏如何,都有辈分。乡亲们照面,叔叔大伯、大哥大姐的,都有个礼貌的称呼。村里的姑娘找村里的婆家,一般也讲究辈分相当。这样,男女双方涉及的整个社会关系的称呼才不会改变,才顺畅。声菊,比江如海小一辈,虽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和叔叔辈的成婚。公开后,两家都提出疑问,村里老乡也出现了好多议论。但声菊主意已定,说:“没有近亲,生了孩子也不会残疾,又符合法律,叫什么爷奶叔伯的不一样。过好日子就得了!”他们就入了洞房。生下了一儿一女。
三
夏屋村,是冀东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夏屋村的土豆,所以好吃,原因主要有三个:土质、种薯和肥料。一是土质好。这里的土地,黑里泛着浅黄,粘性中,略带沙性。既肥沃,又可完好地保有墒情、地力,种出来的玉米、小麦和各种蔬菜,比附近各村的都好吃。二是种薯优良。谁也说不清是在什么年代,在什么地方,先人找来的土豆种薯,如此优良。就家家自留种薯,自己繁殖。第三是用上好的农家肥,不会因为追求产量而使用化肥,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使用农药。保证了这几条,就保住了夏屋土豆的“品牌”。
我曾去一个叫马家屯的市场买菜,在一个卖土豆的摊位前走过。卖土豆的妇女马上招呼我:“买吧,夏屋土豆,别处没有。”夏屋土豆?我来了兴趣,蹲了下来,拉开架式问:“你说夏屋土豆有什么特点?”
她想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反正是,你吃不差!”
我拿起一个土豆,端详了一阵,说:“我是夏屋村的人,你这土豆不是夏屋的。”
她面部微微发红,说:“你说夏屋土豆什么样?”
我告诉她:“夏屋的土豆皮薄,色黄,芽眼浅且少,沙性,水份少,淀粉含量低,切开放上一段时间,也不会因氧化而变黑,吃到嘴里,面而不软,香糯爽口。”她听我说得这么明白,笑了。我也笑了。她是尴尬的笑,我是自豪的笑。
江如海,就是要保住、延续这土豆的名声。他种土豆、卖土豆,五十多年了。他因为夏屋土豆,在各个市场,受到了人们普遍的称赞。他不愿意让这样好的土豆绝种,不愿意让人们失望。他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甚至牺牲了健康。
那时,我在唐钢的一个单位分管生活后勤工作。知道江如海的土豆种得多,长得好,就驱车到村里找他,想叫他定期给我们单位食堂送些土豆。在村北,可巧看到他正在地里。下车,奔向他。一股臭味迎面扑来。我不由掩鼻,往地下看时,只见平整的土地上,堆着好几堆粪。他正在用铁锹四处摊散着这些粪。
打过招呼,我问:“这是什么粪?”
“大粪。”他说。我们家乡,称人粪尿为大粪。
“买的?”
“不是。有拉粪的大车,知道我种土豆,时不时地就往我的地里卸几车。”
“不知道是谁?”
“好几个村的,叫不上名。”
我惊讶,也欣喜。竟有这样的好心人,默默地给他帮忙。
我说明来意。他说可以,并坚持要我到他家坐会。
绿色的铁门,可以开进汽车。坐北朝南,四间高大宽敞的房子,还有倒座,在南侧。锃亮的琉璃窗户,放射着幽蓝的光。倒座里,放着三轮电动车,还有劈柴、农具、塑料筐等。
声菊在炕上躺着,看到我进来,“哎哟哎哟”地坐起来。
“老哥来了,坐坐,我这腰疼得下不了炕了!”声菊手指沙发,示意我坐下。
江如海上前扶了她一下,和我说:“她腰疼腿也疼,都是跟着我累的。”
“还说呢。你老叔也是椎间盘突出,当年在生产队给小麦浇冻水,还落下寒腿。依我,这土豆早就不应该种了,俩孩子也总说不让我们再干,你老叔就是不听,非得把我们累死不可!”声菊趁机说。
“市里几个小区的大妈,等着这土豆,眼巴巴的。再说,几十年,种惯了,舍不得放下。”
问起两个孩子的情况,才知,儿子闺女都大学毕业了。如今一个安家在县城,一个安家在唐山市里,工作好,收入多。两个孩子都劝他们,去市里、去县城都可以,把地租给别人。他们嘴上答应着,就是不动,还是天天守在土豆地里。
江如海这时卷上一支旱烟,点着,从写字台抽屉里给我拿出一盒南京牌细烟,说:“你抽这个,孩子给买的,说供着我。可我就爱抽旱烟,别的没有味道,还咳嗽。”
我说我戒了。劝他也戒了。
这以后,他们两口子,又给我们单位食堂送了二年土豆。食堂管理员告诉我,职工们一个劲打听,这个土豆是从哪里买来的?(2025.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