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是一年清明时,我带了祭品回到老家那片爷爷奶奶长眠安息的土地上,去给他们上坟。自从奶奶去世以后,每年一到清明我都会心情低落、若有所失,总有一种什么事情没有做好的懊悔。
去年的冬天几乎一冬无雪,土地干裂得厉害,浇过水的麦苗还显示出勃勃生机,那些没有浇过水的麦子就显得蔫了吧唧,一片高,一片低,一片稠密,一片稀疏。今天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我不禁想:“果然老天有眼,清明就会下雨?”然而,一大晌已经过去了,天也只是阴沉一点而已,甚至有的时候太阳还会从云彩缝儿里露一露脸,让盼望着雨水的人不禁很是失望。
虽然我没有种麦子,也并不迫切需要一场春雨,可因为是清明时节,心里也总觉得应该有一场春雨来增添一下这节日的默默哀思,否则的话,就觉得似乎都很不应景儿。
我一路就这样有些失魂落魄地胡思乱想着来到了祖坟前。我的眼前有三座坟茔,正中间靠后面的是我的高祖父母,先前一排,靠右边是我的曾祖父母,右面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了。爷爷已经去世十年了,一眨眼,奶奶也离开我们三年了。
想起奶奶,一阵难受涌上心头,因为有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往事始终萦绕在心头。
三年前,奶奶走的时候,正是麦收大忙的季节。那些天里,她的精神头儿一天不如一天,我给她量一量体温,三十七度多一点,有些低烧,我就以为她是感冒了,就找医生给她开一些退烧的药,然而,她的状态却每况愈下,终于到了半昏迷的状态。我就着急了,慌忙和父母一块把她送到医院,我跟医生说她已经一百零三岁了,已经连续几天这个样子了,医生也很重视,他告诉我这应该是老人的岁数到了,各个方面的器官开始衰竭了,估计情况不太好。我顿时十分懊悔:这好几天里,我只知道给奶奶吃退烧药,这不是事耽误了她的治疗了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给她办理了住院手续。
然而,仅仅只有四天,第四天的下午,奶奶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医生叫我到医办室,对我说:“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老太太现在的情况很不好,随时会发生全身器官衰竭的结果,咱们要不要进ICU维持一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回来跟父母商量,随后决定,不再让奶奶受那些罪,还是让她顺其自然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下午两点,监护器上的曲线都变成了直线,我摸着奶奶的手,她的手是热的,似乎还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随后就无力地松开了。
我们把奶奶的遗体放上一辆灵车,送她回老家,一路上是满地的麦香混着送她的鞭炮炸开的硝烟的味道,还有一路的纸钱飘撒着儿孙家人们对她的缅念。在老家的老宅里,停了五天丧,第六天就要出殡了,我找到堂叔,说:“我奶奶活了一百零三岁,也算得上是喜丧,我想给奶奶办一办。”叔说:“那也好,就请个戏班子吧。”
我奶奶只有我爹一个儿子,我没有叔叔大爷和姑姑,爹又是一身病,是别人眼里的庸人,我也不过是一个老师,在现在这个势利盛行的社会上,我们在别人的眼里都不过是普通人,或者说是“怂人”。家里有事了大办一下,只能是有钱有势有脸面的人才能做的,或者可以笼络关系,或者可以借机敛财。而我,只是为了表示一下对奶奶的追思,让奶奶这一世纪的生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当然,还有一个我不愿说的原因,就是想一次减轻一下因自己的疏忽而造成奶奶去世的结果所带来的内心的不安。
第二天,就出殡了,来到爷爷的墓坑前,我挡下抬着奶奶的骨灰盒的轿子,走过去轻轻抱起那个洁白的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的白玉盒子,很轻,就像奶奶的最后时刻我抱着她上医院的救护车时一样,那个衰老的躯体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我就想起了奶奶曾经对我说:“你小的时候,浑身是肉,我每一回抱你都得使出一身汗。”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一步步下到墓坑里,我把奶奶和爷爷并排安放在一起。然后就从怀里拿出了那一块被我珍藏了七年的老瓦片,把它轻轻放在爷爷的骨灰盒旁边,跪下去轻轻对他说了一句:“您交给我的任务,我尽力了,可是,我没有完成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交代啊!”话没说完,我就嚎啕大哭。
那瓦片上有爷爷和我之间的约定。那是几年前爷爷死后的第三天晚上,按照老家的风俗,要去村里的土地庙给爷爷起魂。据村里的老人说,人死了以后,魂魄暂时无处可去,就只好寄住在土地庙里,等到盛殓之前,就要把这魂魄请回来,烧了纸钱以后,他就算是得到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一样,就得永远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了,从此以后,他和家人就永远天人永隔了。
那天晚上起魂时,因为要烧纸,本家的叔和婶子叫我找来一片瓦放在烧纸下,火点着了,婶子们就在旁边念叨:“您要有什么放不下需要托付的,就写个字。”
烟消云散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拨开那一堆纸灰,拿出那个瓦片,翻过来,上面果然有些痕迹,是烟熏的印记。一家人都围过来仔细辨认,我看着那上面的痕迹,心里就不禁“咯噔”一下,于是拿毛笔沿着那痕迹描画,不禁泪流满面:那分明是一个清晰的“刚”字,是我名字里的一个字,也是爷爷生前最喜欢叫我的那个字!
这是爷爷不放心我?一开始那两天,我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爷爷出殡的那一天,当时已经96岁的奶奶也想出要送送她的老伴。在爷爷的灵前,颤巍巍的奶奶拄着拐杖,俯下身对爷爷说:“你先走吧!到那边等我。”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刚”字的含义,爷爷放心不下的是和他一同生活了70多年的老伴儿!他是有事要托付给我呀!他是想让我担负起照顾奶奶的责任啊!
我爹一直是个半病子,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爷爷把希望寄托在我和妹妹身上,妹妹出嫁了,成了别人家的人。那照顾奶奶的责任,自然由我来担当。
于是爷爷走后,奶奶便跟我住。我就和妻一同一边上班,一边照顾着奶奶的生活起居。我曾经开玩笑地承诺说:“我一定要让奶奶活过一百一十岁!”然而,我食言了。
一晃七年过去了,2021年夏收,奶奶走完了她103年的人生之路,溘然长逝,距离我的承诺还有七年。我一直认为,如果不是我的疏忽,奶奶一定还能度过,她那一次劫难继续着她的生命。然而,一切都已经不能再重来。我知道,她是追随爷爷而去了,仿佛,也只有这样想才能减轻一点我心中的愧疚。
众人扶起了我,两个小小的盒子齐齐放在那里。我想了想,把那瓦片又重新放到了两个骨灰盒的中间——就让我成为爷爷和奶奶之间的纽带吧。然后,我抹一把泪,出了墓坑,挥一挥手,众人便齐力合上了墓盖板。
如今又三年过去了,爷爷奶奶的坟前柳青柏翠。前年,我洒下的二月兰的种子,现在也越来越多的长了出来,开出了嫩嫩的、紫色的花朵,在春风中微微抖动,仿佛在对我说:“你做得不错,现在你要做好你自己,照顾好家人,让他们都健健康康。”
泪眼朦胧中,是爷爷和奶奶慈祥的笑容,他们正在对我微微点头……
故人西逝逢麦收,百年恩德如江流。
布谷声声哀思长,亲恩如山难平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