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子里的老粗布(散文)

凌修然 2天前 18

霜降前的棉田总像落了满地的云,硬邦邦的棉桃裂开嘴,露出细软的絮,风一过便簌簌地点头。姥姥说这是棉铃铛在摇,仔仔细细地用心,能听见清泠泠的声响。

半截化肥袋子做成的兜子勒在腰间,两根长化肥袋掖在腰后,像欲要飞翔的蜻蜓。姥姥教我左右手一齐摘,眼睛所到之处,手跟着快速到达,专挑那些绽得圆鼓鼓的,耷拉的长长的,宛如蜻蜓点水。我学她弓着腰,左手刚揪住一朵咧嘴笑的棉桃,右手已经攀上旁边更肥硕的棉朵。露水沾湿的棉絮沉甸甸的,像攥着满把的云彩。她的三寸金莲远远不如我的大脚丫子稳当,不一会儿就被我拉开距离。我时常回头喊她快点儿,她只是微微一笑,保持着原有的节奏。慢慢地我发现,姥姥的兜子已经满满鼓鼓,我的还是松皮垮垮。原来,我只是走得快,漏掉了很多。

晌午暖哄哄的日头把棉花晒得蓬松松的。袋口越撑越大,渐渐鼓成两头白胖的蚕。姥姥变戏法似的掏出红彤彤的一个大柿子,掰开时金黄的果汁滴在棉花上,洇出琥珀色的云纹。我低下头,坐在田埂上,吮吸着甜甜的味道。远处棉田泛起银浪,一波波漫过天际。姥姥早已走进地里,成了银白色海洋里的一个小音符。弯腰与起身之际,脑后的包子式发髻精神地跟着起起落落。

暮色染红棉田时,二八车驮着三个粗壮的大白胖子,摇摇晃晃赶往回家的方向。由于个子矮,骑车子技术不成熟,我只能在三角支架下,伸过一条腿,美其名曰:套腿骑。我只能蹬半圈脚踏板,来回上下踩动。我费力地小心翼翼地稳着车把,车链子嘎吱嘎吱唱着走调的歌。姥姥的千层底在黄土路上敲出细密的鼓点,蓝布衫渐渐缩成个小点,棉朵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姥姥遥遥的嘱咐:“慢些骑,别摔着了!”

霜降后第三场北风刮过场院时,外公的牛车碾碎了最后一朵棉桃。枣木轧车唱着喑哑的调子,把雪团似的棉花压成半寸厚的瓤子,蓬松得能藏住整个秋天的日头。

外婆的搓棉板是块老榆木,沟壑里沁着经年的棉籽油。她把棉花瓤子铺成云片,一根光滑的高粱杆子子躺在上面,姥姥用掌心压着,轻轻一滚,棉絮便顺着高粱杆收作浑圆的长条。一根一根又一根,棉条越来越多,很快就占满了那个圆圆的笸箩,高高的像座小山。月光透过两扇小木窗,漏进低矮的土屋,照得棉条泛着毛茸茸的光,倒比货郎担上的糖酥棍多三分暖意。

圆圆的月亮爬过枯柳梢头,纺车影子爬上裱糊墙。外婆放下高粱杆子,端着笸箩,坐到纺车跟前,将棉条头儿在舌尖轻轻一蘸,麻利地搭上锭杆轴子。锭杆轴子咬住棉条的刹那,纺轮缓缓转出个完整的圆——正转时棉絮拉成线,反转时银线收到锭杆轴子上。待纺车哼起匀称的嗡鸣,细长的锭杆轴子突突突地肥胖起来,简直就像是气吹起来的大白陀螺。

我裹着姥爷的老羊皮袄数檐角的冰凌。油灯火苗在外婆的银簪上跳舞,棉条在她指间化作游蛇,钻进锭子又蜕成线。纺车摇落的棉尘浮在光晕里,竟比冬至祭灶时撒的秕糠还要细密。外公的鼾声混着牛嚼夜草的响动从东屋传来,让纺车的歌谣多了几分顿挫。

远处的狗吠声渐渐停了,锭杆轴子吃重,纺车轱辘还在吱呀着抱怨。外婆下炕,在炕前的地炉里添加了几根碎木块,又往手心呵口热气,才做回炕沿,将新续的棉条捏得更紧实些。脱过籽的棉瓤终究不如新棉温软,在姥姥龟裂的指缝间驯顺地生长,渐渐缠满冰凉的定杆轴子。棉线特有的暖涩味从线穗子缝隙里溢出来,缠着熬棉籽油的焦香,把晨雾都染成毛茸茸的灰白。

鸡叫头遍时,姥姥防线的情景影影绰绰映在墙壁上,像极了街头一年一次的皮影戏。

暖暖的阳光下,她总是和老姊妹们一起牵经线。那天,是最热闹的日子。不织布的女人们也来帮忙,或者趁机学手艺。十二根木头橛子正对面分列,姥姥手里拿着一根光滑的高粱杆子,拉起棉线,来回走动,走到哪头就把线挂在哪头。不一会儿,就支起天罗地网,姥姥的银顶针碰着铜筘,叮当声碎成满田的阳光。姥姥粗糙的手,在三寸金莲的来回走动中引着经线游走,这分明是在织一匹会呼吸的绫罗绸缎。

明媚的阳光撞在窗纸上,老织机早被桐油喂得通体透亮,木纹里渗出琥珀色的光。姥姥和她的老姊妹戴上老花镜,一起纫杼。这道工序最为复杂,也至关重要,一般人不能插手,错了就麻烦大了。细细密密的机杼,好像梳头最密的篦子,一根线一根线地穿过去,实在磨人心性。姥姥本不爱言语,却和老姊妹有着说不完的话。这一机布有多少了,给谁家媳妇带了多少了,需要多久才能下机了……

机杼上机后,姥姥也就正式上班了。除了上厕所,她基本不下机,她要按照计划,在麦收前完成。

木梭穿过时,整座屋子都跟着织布机咣当咣当地轻轻摇晃。经线是黄河水,纬线是黄土地,木梭穿梭,机杼起落,布匹像春苗一寸寸往上蹿。姥姥的小脚踩着踏板,咣当咣当地踩出了一串串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歌谣,踩碎了四十多个晨昏,成就了姥爷的白布褂子,白布衬袜,姥姥炕上的印花被褥,连门上的布帘子也垂成了一道温馨的风景,还有我的新书包……

那些被纺车绞碎的夜晚一去不复返了,唯有我橱子里那块老粗布里还诉说着无言的过往。轻轻抚摸那纯纯正正的手织布,经纬里还缠着那年秋天的阳光。细密的棉线蜿蜒游走,恍然又是垄间的银浪,是姥姥永远追不上的车辙,是天地间最温柔的云絮,裹着蜜罐一样的柿子的旧时光。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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