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也许做出过许多次抉择,而2025年3月2日做出的这个抉择,无疑是这几十年来,我做出的最艰难、最痛苦的一次抉择:为88岁的妈妈高位截肢!
我们姊妹四人,大姐、哥哥生活在老家汉中,我和二姐生活在成都。2019年春,妈妈在老家不慎跌倒,不能行走;我因工作原因不能抽身,二姐便赶回老家看望,感觉如调养得当,妈妈应该还有站起来的可能。其时我爱人已退休在家,于是我与爱人商量后,果断让二姐将妈妈接到成都,由我和爱人照顾。此后,每天一下班,我便急匆匆赶回家,坚持每晚用温水给妈妈泡脚,然后再用二姐从朋友处找来的药酒,给妈妈按摩揉腿;周末,则用轮椅推着妈妈到天府公园、兴隆湖走走看看,而妈妈则更愿意去春熙路、宽窄巷。二姐也时常将妈妈接过去照顾,以缓解我和爱人的压力,当然也没有忘记坚持每晚给妈妈用温水泡脚、用药酒按摩。
天不负人。半年后,妈妈原本不能动弹的左腿,竟奇迹般地能微微屈伸,轻轻抬起。这一细微变化给了我们极大信心,除每天仍坚持给妈妈泡脚按摩外,还专门买回拐杖,每天搀扶着妈妈试着行走。
尽管妈妈走的很吃力,但我坚信,如果能像当年她扶着我们学走路时那样,坚持天天锻炼,终有一天妈妈会恢复如初,正常行走。
一个月后,妈妈便不再让我们搀扶,坚持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动;一个月,又一个月,后来妈妈竟丢下拐杖,能自己在室内自由行走了。
春节到了,我告诉妈妈:明天我们和二姐一起回汉中老家过年!
妈妈高兴得像个孩子,立即上楼收拾东西。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下楼,发现妈妈竟早已把自己的东西提到楼下,坐在门口等着出发了。
回到老家,我们总忘不了提醒妈妈要时常拄着拐杖,以防滑倒,可妈妈却把拐杖背在身后,若无其事地走东窜西,四处到邻居家摆谈这大半年来在成都的所见所闻。
原计划要在老家多待几天,观察观察妈妈是否能继续留在老家生活。可新冠疫情突如其来,地处武汉上游的汉中随时都可能封城。我们拖家带口,不敢久留,于是和大姐、哥哥交流几句后,大年初一便逃也般地跑回了成都。
我和二姐突然间返回成都,虽然冲淡了一家人团聚的氛围,但哥哥还是按原计划,把老家的亲友们请过来陪妈妈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妈妈兴致很浓,席间还不听劝阻,兴冲冲地喝了一杯烈酒。
晚上,妈妈早早入睡,哥哥见妈妈睡得很沉,便到隔壁自己房间睡了。半夜,妈妈起床方便,怕惊扰哥哥休息,便没呼叫,独自披衣起床,不慎再次跌倒,待哥哥听到声响赶过来时,妈妈已不省人事,晕迷不醒……
听到哥哥的哭诉,我顾不上多想,立即开车到二姐楼下,拉上二姐便动身再返汉中。尽管此时全国各地已严控人员出入,部分城市甚至已经封城,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搏。
赶到哥哥家,妈妈已滴水难进,不能言语,只是从表情看,感觉思维依然清醒,认得出是我和二姐又回来了。
乡村缺医少药,而县级以上医疗机构此时已不再接收普通病患。我们几姊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日夜轮留守护在妈妈身边,以期能出现奇迹。
奇迹果真出现了。第三天上午,天气放晴,我们便将妈妈推到院子里晒太阳,无意中我发现妈妈嘴角抖动了一下,似乎有进食欲望。于是二姐便将米粥暖热,试着喂给妈妈吃,妈妈竟连喝了几小勺。这让我顿时看到了希望,当即决定将妈妈带回成都调养,并立即动身,和二姐一起带着妈妈,一路上费尽口舌,说动疫情防控盘查人员,终于在当晚赶回了成都。
此后,我周一至周五上班,妈妈便由二姐接过去照顾;周五晚上,我再去二姐家把妈妈接过来照顾两天,周日晚又得给二姐送过去,尽管仍按照此前的方法,坚持每晚用温水泡脚、用药酒按摩,但妈妈的左腿却再也没能恢复,只能与轮椅为伴。期间,我们也曾请过居家护理,但最多只干了3天,都以不同理由主动辞职了,我们也就放弃了再请护工的想法。
进入后疫情时期,来往相对自由,我们便每年五·一,天气暖和时将妈妈送回汉中,由大姐、哥哥照护,十·一再接回成都,由我和二姐照护。虽然妈妈的身体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硬朗,但也耳聪目明,能吃能睡,连感冒也没患过,即便是新冠期间,我们姊妹四家十几口人全部感染,有的甚至两度犯“羊”,而妈妈在我们姊妹间腾挪躲闪,却安然无恙。
去年3月,因我要外出培训,便提前将妈妈送回老家,由哥哥照护,待十·一回去接妈妈再来成都时,她认为自己年龄越来越高,已不愿再离开老家。
今年春节回去,妈妈的身体已大不如前,特别是夜里,呻吟不止,呼喊腿痛,经检查诊断,结论是左腿肌肉组织功能萎缩,骨质疏松钙化,引发病变疼痛。我们除提醒哥哥要坚持每晚用温水给妈妈泡脚按摩,补充钙质外,也没有其它更好办法。
不幸在一个月后还是发生了。妈妈因左腿不能动弹,夜间翻身时与右腿搅在一起而导致骨折,首次接骨手术又因错失最佳救治时间,伤口肌肉坏死而引发大面积感染,危及生命。
我赶回老家与医院沟通后,果断决定转入市中心医院继续救治。市中心医院接诊后,立即组织专业团队对妈妈的病情进行集体汇诊,最终结论是:保腿就难保人,保人就需截肢。如果不截肢,随着天气变暧,短则月余,长则三月,妈妈的伤情必然会因感染而引发心脏肾脏衰竭,届时将回天无力。而截肢,妈妈年高体弱,也面临着“进得了手术室,下不了手术台”的风险。
何去何从,患者家属需尽快做出决断。
1986年,是选择继续做自己的小本生意,还是弃商从军时,我选择了从军;警校毕业后,是选择留在武警总队机关,还是去基层部队时,我选择了去距成都最远的基层单位黔江;“5·12”汶川大地震,是选择在机关搞协调保障,还是去抗震一线时,我选择了去灾情最重的北川;离开部队时,是选择自主择业拿一份稳定的工资,还是转业安置继续工作时,我选择了继续工作……
但这一次,我犯难了,不知究竟该如何抉择?
可时间不等人。多一分犹豫,妈妈就少一分希望。思量片刻,我果断抉择:截肢。
两位姐姐和哥哥听我说出这两个字后,忍不住流出了痛苦而无奈的泪。
我揉了揉眼眶,开导说:“不截肢,几个月后,我们也许就再也没有妈妈了。截肢虽然会使妈妈失去一条腿,但对妈来说,那条腿已经6年没动弹过了,能不能保住,对她都没有太多实质意义;而截肢,虽然也可能失去妈妈,但我们是奔着为妈妈争取一线生机去的,总比不截肢看着妈妈几个月后因感染而化为尘土多了一线希望。值得一搏!”
姐姐、哥哥都不再言语,默许了我的抉择!
3月2日晚,我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郑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3月4日9时,经过一天精心调养准备,妈妈正式进入手术时间。当我推着妈妈来到手术二部门口,正准备进入手术室时,医护人员友好地接过车,却无情地伸出手,把我挡在了手术室门外。
我无助地看着妈妈静静躺在手术车上,睁着眼定定望着我,直至在我的视线中消失,顿感一股寒气突然从腰际窜出,使我整个身体瞬间僵硬,不能动弹,泪水不由自住奔涌而出。
我不知道妈妈何时能从手术室出来,不知道妈妈出来时是否还睁着眼,但可以肯定的是,陪伴了妈妈几十年的那条腿,将不复存在!
大姐、二姐收拾好病房的东西,也匆匆赶了过来。我不想把这种情绪传染给她们,便说自己去楼下抽支烟,想借机走开,可两腿却不听使唤,强撑着挪到楼梯口,转过身便不能自持,跌坐在楼梯旁失声痛苦……
迷迷糊糊,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抓过打开一听,话筒里清晰传来了一段令人振奋的声音:“患者李含清的家属吗?李含清的手术已经完毕,患者病情稳定,不用转重症室监护了;请做好准备,半小时后在手术室门口接转患者到普通病房监护。”
我一看时间,妈妈进手术室还不到一小时!手术这么快就做完了(事后了解,妈妈的手术仅用了18分种)?还不用转重症室监护?这不意味着妈妈的手术已取得初步成功了吗?
沉浸在痛苦冰点的我顿时精神百倍,立即赶回手术室门口,把这一喜讯告诉一直等候在那里的两位姐姐。
两位姐姐闻讯后不住抺泪,嘴唇挪动了几下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那是喜极的泪,那是重压之下的释然解放!
约半小时后,妈妈被推出了手术室,眼神仍像她刚进去时那样平静!
妈妈当然并不知道刚刚经历过什么。
回病房后,妈妈的病情更加稳定,甚至能分辨清前来看望她的每一位亲友。
吃晚饭了,妈妈竟奇迹般地吃完了大姐亲手包的6个大抄手,病情自此也便步入快速恢复通道。
医生每天会准时到病房来巡察病情,提醒我们要重点防护好妈妈的伤口,防止感染病变。当得知妈妈总体情况良好,只是每天深夜仍会时常呼喊腿痛的情况后,安慰我们说:“正常!这是癔症,也就是说,潜意识中,她会认为自己的左腿仍在,习惯性感到疼痛。每次换药时,可以有意识地让她看看伤口,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截肢了,逐步接受这一现实,疼痛也就随之慢慢减轻。”
按照医生叮嘱,每次换药时,我们便故意把妈妈扶起来坐着,让她亲眼看着医生为她换药、包扎伤口。妈妈渐渐接受了截肢的现实,再有亲友来看望她时,她还有意掀开被子,指着伤口对亲友说:“我没腿了!”
此时此刻,我们只能安慰她说:没事!腿没了,我们都在!
一周后,医生巡诊完妈妈的病情,建议我们可考虑申请提前出院,回家调养。
说真话,我们早就期盼着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要来到时,又多少有些忐忑。
医生安慰我说:“我们已听说了,你侄儿就是你们村的乡村医生,换药、拆线这些活,应该都没问题。现在,你妈妈的病情已经很稳定了,回家精心照护,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紧紧攥着医生的手,说不完的感激。
医生谦和地笑着说:“你用不着这么客气。像你妈妈这种情况,我们在医院见的多了,很多患者家属因不敢或不愿承担手术风险,大都选择了保守治疗。而你们,尽管知道手术有一定风险,即便使手术成功,今后仍需花费很大精力来照顾妈妈的生活起居,但你们却没有顾及这些,只想着为妈妈争取一线生的机会,坚决果断地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一举动,给了我们极大信心,也是你妈妈手术成功的重要原因。”
我清楚,医生的话,只是对一名患者家属的鼓励和安慰;但我更清楚,终有一天,妈妈将离我们而去,但我希望那只是自然规律对一个生命的完美终结,而不是我们做儿女的没有尽到责任和义务留下的遗憾。
如今,妈妈恢复得很好,天气晴朗时,又能推到院子里晒太阳了;只是妈妈已永远失去了左腿,再也不能站立行走,但我们姊妹四人,都愿化为妈妈的拐杖,一直守护在她身边,陪着她平安幸福,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