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记忆(散文)

江离若 7天前 23

忆秦娥

长相别,迢迢关山路难隔。路难隔,凌口漫道,迈步重越。华年旧梦千千结,倚栏晓风望残月。望残月,相逢何处,采茶时节。

……

年青人总以为自己是大人了,但在生活的实际面前,他们有时到底还是个大孩子。人生、困难、斗争,在他们看来,就是依在父母身边数着夜空中的星星;或是和小伙伴们滚在青草地上,仰望变幻的彩云。而生活的实际,如滔滔激流,莽莽风云,滚滚涌来。

坐在窗边,我望着锦江碧波荡漾,春水东流,心绪缱绻,往事如烟雾般浮现在我眼前。

今年,我就满八十岁了。感恩父母给我生命,带我来到这人世间。父母的养育,呵护,让我一天天长大成人。

如今,回过头去,几十年光阴过得好快。远去的岁月,流逝的时光,许多事恍如昨日,真是人生如梦。

想起一首老歌的一段歌词:“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

那些一去不复返的过去,仍留下了回忆的碎片。

上世纪,1963年,省城——成都。

一群奔赴兴文县五斗坝茶场的男女青年,其中不少还是刚走出校门的高中毕业的少男少女,踏入社会,开始了他们的人生之旅。在人生漫漫长路的前面,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是燃烧的荆棘,还是馥郁的花朵?

初到茶场,年青的我还不满十八岁。与所有远赴茶场的青年一样,心里怀着对未来的期望。没有想到,仅仅半年,涉世不深的我耳闻目睹了发生在茶场成都青年身上的好几件事,心理上受到强烈地刺激,一次次刀刻般的的记忆,留在了我心底。

川滇交界的川南山区,峰峦如聚,崇山峻岭逶迤连绵。位于兴文县仙峰区的仙峰山,海拔高度1790米。高耸的仙峰山山脉中段,五顶篷这座大山的半山腰,有一块名叫五斗坝的地方,五斗坝海拔高度1080米,属山地浅丘坡地,原生植被覆盖,树竹藤蔓,漫山遍野。温度、湿度、光照,均适宜茶树生长。

1959年,山下的农村公社,在五斗坝上修建茶园,种植了百余亩茶树。

1962年,在原有茶园基础上,五斗坝茶场建场,划归兴文县农业局管辖,属国营茶叶生产企业。

茶场的生产,生活环境十分艰苦,四周都是环绕的群山,不通公路。从茶场出发,往上行,大约走二十余里弯弯曲曲爬坡上坎的小路,爬上狭窄陡峭的“凌口”石板小道,继续沿着地势稍缓的小路走到仙峰。不长的一条小街,仙峰区公所就在街头,才有一条公路通往县城。

从五斗坝下山,过李家坝,上博望山,迈开双腿,翻山越岭,走五十里左右的小路,下山沿县级公路步行才可去兴文县城。

山间小路,崎岖难行。五斗坝茶场所需生产生活物资,全靠人力,用肩膀去担去抬。

站在五斗坝茶场山坡上,一眼望去,茶园内大大小小山坡,层层梯地生长着一行行青青的茶树。

茶场建场后,几个县派干部组织领导着10多个工人(成都青年到来后一律尊称他们:老工人)管理茶树,按季节采摘新茶,生产制作的红茶和绿茶,质量还不错。

但,茶场规模小,劳动人员少,生产能力低,年生产茶叶产量不高。要增加茶叶产量,提高经济效益,需要投入资金,增加劳动力,这是五斗坝茶场发展,唯一可行之路。

为发展五斗坝茶场,开垦荒地,扩大茶园,增加生产,提高经济效益。兴文县向上级申请报告,请求省有关部门准予五斗坝茶场增拨适当资金修建房屋和招进新的劳动人员。报告得到省有关部门农业厅的支持,批准。很快省里划拨五斗坝茶场的财政资金到位,新招生产人员的指标也批下来了。

五斗坝茶场速迅行动,大兴土木,分别在白杨塆,槽房屋基,开工修建新房;同时,派人前往成都,经上级领导部门安排,在指定的几个街道办事处和学校,分批次招收成都市区范围内具有一定文化的城市青年。这样,既解决了成都市内一小部分青年的就业;又解决了茶场要扩大发展生产,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60年代初期,三年困难时期,国家采取“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领导全国人民,愤发愤图强。国民经济建设逐渐恢复。但,那个时候,年青人要想在成都市内找个工作,并不容易。得知茶场在街道办事处招人,不少青年自愿报名去兴文县五斗坝茶场。尽管茶场距成都千里之遥,能去茶场工作,这些青年心中也是高兴的。

茶场分三次派人前往成都招收的男女青年,大多数是十五,六岁到十七,八岁的往届和应届初高中毕业生,也有少数二十多岁的待业社会青年,最大的二十八岁。

我是第一批去茶场的。

街道办事处派人敲锣打鼓,为第一批被批准去茶场的青年送去喜报:“XXX,你被光荣的批准上山下乡去兴文县五斗坝茶场。特此祝贺。”贴在家门上。

上山下乡,早在五十年代便被倡导。

在中央文件中正式提出上山下乡,出现在1956年1月发布的《1956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其中写到“城市中小学毕业的青年,除了能夠在城市升学,就业的以外,应该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参加农业生产,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成都的男女青年,分三批从成都出发前往兴文县五斗坝茶场。第一批6月14日,96人;第二批8月8日,69人;第三批10月23日,108人。他们远离故乡,告别亲人,奔赴五斗坝高高山上茶场的工作。

来自省城成都的青年们,从事的主要的工作是开垦荒山,修梯地,种茶树,扩大茶园的种植面积。

开荒,先要砍倒坡地上杂乱生长的小杂树,小竹子和茅草,再一把火烧掉。由老工人担任的队长,告诉大家,这叫烧荒。接着,在烧过的荒地上挖地垦荒,用力气和锄头把小山玻上的土地一锄一锄用力挖开,垒成长长的梯地,梯地顺着坡一层一层相连,种植上幼茶。以后余下的工作就是管理种植的幼茶树苗,施化肥和除草了。

山上的茶场,无论是劳动还是生活都是艰苦的。成都青年们,在五斗坝茶场山上,手握铁锄,开垦荒地建茶园;用肩膀扛楠竹,木板;用扁担挑建房用的砖瓦石灰水泥等建筑材料。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有些身体弱,体力差,负重爬坡上坎,做一天体力劳动下来,精疲力尽,很是劳累。而伙食团的菜里少油,又难得吃点肉。劳动强度大,消耗体力,每天肚子饿得快。日复一日,成都青年们或许才知道,生活艰难,是多么的不容易。

五斗坝茶场,每月给青年们发工资15元。其中几个调到场部工作和在队上当统计的男女青年每月17元。除去一个月的伙食费,加上一些日常必须生活用品,所剩无几。要抽烟的男青年,买8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抽,也不敢天天买。烟瘾大的,没钱买,又想抽,只有不好意思的去找别人要点儿“烟锅巴”吸两口过过瘾。

没过多久,为加快开荒进度,茶场实行了计件,每天开荒按面积计酬,取消了给成都青年们发的月固定工资。

站在大山上,望着天上的云朵,想着遥远家乡的亲人。青年们在大山上的茶场,出力流汗,他们劳累过,哭泣过,在五斗坝茶场艰苦的现实面前,只能咬牙坚持,埋头苦干。

不到两年时间,五斗坝上,新开垦出来的梯地种植了幼茶树,加上原有的茶树,茶园总面积达到1000多亩,增长了70%。

真是人多力量大,扩大了茶树种植面积,就有了发展茶叶生产的基础。新种植的幼茶树,只需认真管理,一年至两年,就能采摘新茶。

开垦荒地扩大茶园茶树种植面积的计划,有了成都来的年青人参加,顺利完成。艰难的垦荒将要结束,后面的劳动,看来会轻松很多,青年们心中都松了口气。

谁也想不到,1964年10月和1965年3月,茶场以成都来的青年,有的身体状况不适宜在山上茶场工作为由,分两次把70多名青少年辞退回了原籍省城成都,让他们去自谋生路。

不到一个月,1965年4月初,几个陌生的中年人来到五斗坝上。

“渡口三线建设的单位来调我们了。很快,消息在茶场内传遍了。

金沙江两岸的三线建设上马,国家专门成立了“渡口”特区。经省里批准,渡口刚成立的新单位派人来到五斗坝茶场,又调走了成都的青年125人。仅留下61人继续待在五斗坝茶场高高的山上。

调去渡口,即将离开茶场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和同寝室的尤四海、张志全、任元忠、钟建生,在白杨塆几乎通宵没睡,聊在茶场的龙门阵,猜想着即将前去的渡口……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心里沉甸甸的。五斗坝茶场几个成都青年身上发生的事。浮现在我脑海。

第一批成都青年来茶场才一个多月,与我同一个街道办事处,到茶场后,又分在同一寝室的刘云义遭遇了一次想象不到的意外。

刘云义年长我七岁,我喊他,刘大哥。

那天下午,寝室里只有他和我。他对我说:“大概要6点钟啰,走,我们两个去伙食团看一看,肚子都饿啰。”

刘云义是第一批青年里年纪较大的几个中的一个。他在成都已经结了婚。茶场在街道办事处招人,他和十七岁的同胞弟弟刘云生,一起去报了名,兄弟二人都来到了茶场。

听到刘云义的话,我跟着高我一头的他,一起来到伙食团厨房。

厨房里两个炊事员,韩天全和王贤远,都是第一批来茶场的。王贤远已经吃了晚饭,韩天全端着碗还在吃,见刘云义和我进厨房,王贤远问:“你们干啥子?“

刘云义说:“肚子饿啰,看饭蒸好没有。”

王贤远说:“早就蒸好了。”

“来,我和你一起抬蒸桶。”刘云义说。

王贤远看了一眼长得瘦高瘦高的刘云义,问:“大木蒸桶蒸满饭,大约重两百斤,你抬得起?”

刘云义盯了王贤远一眼,说:“我们两个试一下嘛。”

王贤远说:“好嘛,我喊抬,就一起抬哈。”

刘云义和王贤远面对面站好,抬蒸饭大木桶的抬扛同时压上他俩的肩膀。王贤远一声:“抬!”,二人一起腰部发力,将大木蒸饭桶抬出了大铁锅,还要抬离灶台,放在地上。

只见刘云义瘦高的身体揺摇晃晃,蒸满饭的大木桶太重,他右肩上的重压,使他的脚步不稳,腰力不支,肩膀一松,还好,大木蒸桶停放在了锅边灶台上。刘云义身体左边靠着灶台,右肩上的抬杠阻碍了他向右移动身体,晃动的刘云义瞬间失去平衡,上身侧倒,扑进了大铁锅,锅里,沸腾着半锅蒸饭的开水!

吃完碗里的饭,韩天全走过来站在旁边看刘云义和王贤远抬大蒸桶。见状,他口中一声,“唉呀!”,一个大步跃到灶台边,迅速伸出右手,抓住刘云义的后衣领,一把将刘云义的上身从铁锅里拉了起来。

被拉起来的刘云义伸出右手去摸自己的脸。

“不要摸!”韩天全大声吼道,但已来不及阻止。刘云义用手指触摸自己的脸,烫伤的皮肤一摸就脱了,露出红红的肌肉。

不晓得好痛啊!我心里想。

目睹刘云义刹时间发生的意外,眼睁睁看着他扑倒进锅里。少不更事的我,却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只觉心惊胆战。

刘云义扑倒进开水锅里的场景,刀刻般留在了我心上。

手忙脚乱,几个人赶紧把刘云义扶到医务室。任老医生立即做消毒处理,他说:“他的臉,脖子烫伤严重,赶紧送县医院。”

一个场领导赶来了,他喊来几个老工人,很快用楠竹绑扎担架。

担架扎好,天快黑了,“立刻送县医院。”领导说。

选择安排了四个身强体壮30岁左右的老工人,领导吩咐道:“你们走夜路,两个人抬担架,两个人拿火把,担架轮流换着抬,争取尽快把刘云义送到县医院。”

“听说,刘云义有个弟弟刘云生,是谁?在哪儿?”领导转过头问。

“我在这里。”

刘云生和我一起站在医务室外面人堆里,领导一问,他忙答应。

领导瞧着刘云生和旁边个子高一点的我,说:“你们两个人陪着去县医院,带两个手电筒,为抬担架的照照路,一路上都小心点。到了医院,你们两个留在县里,照顾下刘云义,这五十元,你们两个人先拿去用着。”

拿着手电筒,火把,六个人一路同行,抬着烫伤的刘云义,下五斗坝,上博望山,走着崎岖的小路,老工人说,去县医院差不多有五十里路。

那一夜,有点近视的我,还没配过眼镜,跟着抬担架的老工人,摸黑走夜路,这一路上,我不知自己是怎样从坡坡坎坎的小路上走过去的。

县医院的值班医生经过检查,告诉我们,刘云义伤情比较严重,被烫部位集中在脸和脖颈,皮肤烫伤面积,烫伤程度,几乎快达Ⅲ度。所幸的是,眼睛没有烫着。韩天全迅速的反应,使刘云义浸在铁锅开水里的时间极短,大约不超过10秒。另外,还有个原因,刘云义脸扑进开水里的时候,人本能反应,他眼睛会立刻紧闭。但,如果没有迅速把刘云义拉起来,眼睛浸在滚烫的开水里,只要时间稍微长点,眼球就有可能保不住。

接到场里领导通知,刘云义的妻子急忙在第三天上午,赶到了兴文县医院来守护刘云义。

抗感染,植皮,治愈出院时,刘云义脸上和脖颈留下了永远的疤痕,回到茶场。后来,他带着疤痕被第一批辞退回成都了。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最新回复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