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敲窗,咚咚咚,将那一缕鸭蛋黄色的阳光晃了几晃,父亲喊,快起来,日头照腚了,还躺着。父亲的话重复好几遍,我不情愿的钻出被窝。揉一揉眼睛,趿拉着布鞋,在厨房的脸盆里,搓了一把脸。盆里的水都混了,我不在乎。头发乱蓬蓬的,像刚生完蛋的小母鸡。管不了那么多,母亲不在家。一只泥盆坐在锅台,上面盖着高粱杆纳得帘儿,一掀开,半盆黄灿灿的玉米粥,粥都稠了,一盘小萝卜条子,绿莹莹的,中间夹杂着几片橘色的胡萝卜,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从碗橱拿起一只白色兰花大海碗,盛了满满一大碗玉米粥,站在锅台前,一口咸菜,一口玉米粥,一会儿风卷残云掉一大碗玉米粥,咸菜也所剩无几。我抹抹嘴,来到院子内,一棵苹果树下用石头垒得猪圈,那头懒猪比我醒得早,估计是饿着了,猪不饿的话,会一个劲的睡觉。黑毛的本地猪,不是新品种的杜洛克猪,没多少脾气,你挥舞鞭子朝着后背抽两下,它至多是哼哼几声,也不尥蹶子,也不骂人。有时候,我羡慕这头猪,它的体重超不过一百斤,家里喂什么,它吃什么,一点也不挑食。我赶不上猪,不择气候,不选土壤。困了,倦了,乏了。就地一躺,管它东西南北风。
南河的土地很少,南河倒是一年四季不干涸。河岸上普遍生长着茂密的青草,村子里的人喜欢把牛马羊骡子赶到岸边,吃一下午草,或者待一上午。大牲口有绳索,牵着绳子,在河岸哪一棵树上,都可以。猪这家伙不老实,它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边有一坨青草,它三下五除二吃到肚子里,觉得不过瘾,便寻找目标,猪不老实,它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猪的思维很单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年少时,我到底放过多少头猪,记不大清楚了。
一个月左右的小猪,不懂得吃草,赶着它,从院子里往外走,遛遛达达,走走停停。猪的嗅觉灵敏,遇到瓜枣,小猪会用鼻子嗅一嗅,伸出舌头舔一舔,尝一尝。猪不是啥,只是情商低。如果不好吃,猪绝对不吃。
南河屯的大街上,堤坝上,河套的浅水区,菜园子、玉米田、豁嘴的墙,沟壑,留下猪的脚印。
小猪好放,不调皮,很听话。南河人家对菜园子问题十分重视,自家的鸡啊猪啊,窜进菜园子偷菜吃,都不放过。何况别人家的?我年纪小嘛,贪玩,小猪赶到有草的地带,就和伙伴们抓杏核玩。就是五个杏核,四个用墨水染成黑色或者蓝色,另一个不用染。划拳,谁赢了,抓元角分。一个杏核捏在拇指和食指间,四个杏核往地上一撒。三个一种颜色的是一角,两个一种颜色的是一分,四个同一色泽的是一元。谁抓到的元角分总数多,谁是赢方。女孩,男孩都爱玩此游戏。小猪身子小,个儿不高,跳不进菜园子,拱不破竹篱杖子。大一点的猪就不客气了,你稍稍不留心,就蹽到人家菜地,一顿把火的吃,吃不打紧,那是嚯嚯,将好端端的青菜掏个大窟窿,搓搓得惨不忍睹。我干过一次这样的事儿,和人抓杏核玩投入了,忘了那头猪的存在,等西院张姓家族的五叔,举着大木棍,一路追打着我家的黑毛猪,猪被棍子抽得嗷嗷叫,从我们身边仓皇逃窜,我才发现自己闯了祸。
吓出一头虚汗,赶紧跟上五叔,死乞白赖求五叔,别找我父母,扛不住父亲的大巴掌,母亲的鸡毛掸子。五叔气喘吁吁停住脚步,两只胳膊倚着木棍,喘了几口气,终于平息下来,不告诉你爸妈也行,你得帮我干点活,做为补偿,不然,我就捅咕到我大哥大叔那去。
我摸了摸脑壳,小心谨慎的问,帮你什么忙?我……我还得上学,写作业呢。
五叔说,我家玉米地长草了,你跟着我拔一下午草,我就不把此事宣扬出去。
事已至此,我没有选择余地,只好答应五叔,将猪哄入猪圈,母亲在厨房做午饭,一阵玉米叉子的粮食香气在弥漫,我不由自主呼吸了一口,我猜,一定是酸菜打的卤子。我撒谎说,去同学小菊家问作业,母亲也没说什么,叮嘱我晌午早点回来吃叉子。我嗯了一声。
我怕,怕五叔向父亲告状。肚子叽里咕噜唱空城计,随五叔来到他家玉米地,妈呀!这草比玉米苗都高一头,五叔说,拔草,别连玉米苗也拔了。表现好的话,不用一下午。我也不吱声,拔了一会子,日头毒辣,晒得我头昏脑涨,五叔从兜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桃子,一半红一半绿的大桃子,五叔递给我,喏,吃吧。五叔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吃了桃子,你就回家吧。
我心花怒放,五叔,你说得是真的?我吃完桃子,就可以回去了?
五叔屁股挨着地垄一坐,自口袋里捏出一盒红嘴鸟烟。那时候,红嘴鸟烟是南河男人们抽得最多的香烟,便宜,还实惠。味儿也好闻,不辣嗓子。父亲平时抽纸喇叭,家里来客人递上一支红嘴鸟,逢年过节,父亲揣一包红嘴鸟,扎堆时,给长辈,放猪,大多时候是猪遛人,不是人遛猪。我常常在想一件事,猪为什么明知最终挨那一刀,偏偏投胎成一头猪?有一次,我去市内的一座寺庙,烧香拜佛,祈祷父母健健康康,一家人平平安安。无意间听一位香客说,我们今生若作恶,不积德行善,来世轮回,也许就托生一头猪。挨一刀,结束一生。稀里糊涂过日子,有着一颗与世无争的心。
人的思想复杂,没有猪那么简单,纯粹。从生到死,有一口吃得足矣。不贪,不奢望,不哗众取宠,不斤斤计较。吃糠咽菜,甚至吃土。人但凡有猪一点点的格局,也不会抑郁。
我七八岁开始放猪,读初中时,也放过。不过,那阵儿,不是放一头两头猪,而是一群猪。父亲母亲垒了很大的猪圈,发展养猪业,每年养两茬猪,一茬猪出栏后,再买一茬猪羔子养。我家也养过母猪,让它生猪崽子,这么着能节省买两茬猪崽子的本钱。
成家之后,深刻的意识到,人活得很累,不如一头猪过得轻松自在,来生,不妨做一头猪吧。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