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一直漂泊在外,为了改变和不能改变的命运奔命于风口浪尖,穿梭于东南沿海各地,春节都是在外地度过的。
我几乎遗忘了我的故乡——郭河镇红庙村。
一曲《收藏乡愁》唤起我久违的记忆,忧伤的旋律和荡气回肠的款款深情,如云山雾绕飘入我的耳际,让我柔软的心底唤起莫名的感动。
我决定回红庙村看看。
红庙村位于排湖之滨的一个回民聚居区。印象中,那里有古老的红庙老街、闻名遐迩的红庙酥饼,赋予“天然人参果”美誉的红庙萝卜。
嘎!急促的刹车声,划破了村里的宁静。车窗外,初冬暖暖的阳光照射着一只小黄狗。小黄狗跑过来,不停地绕着车头叫唤。围坐在老槐树下抽烟的几个老人,不约而同地挪动身子,伸长脖子,急切地望着:谁回来了?
我开车回村还是头一回,以至于,我从车里出来时,这些老人们的脸上,满是意外。论辈分,我该叫他们叔叔、婶婶,或者爷爷、奶奶。
我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冲他们微微一笑,其中一位老人一眼便认出了我,满脸欣喜:“是魏婆婆家的大孙女吧?”他孱弱苍凉的乡音,是那么熟悉,那么陌生。我连忙应道:“是的,是的,我是志红。”
不远处,几个孩子,一脸好奇,满脸羞涩,傻傻地盯着我。儿童相见不相识,他们眼里,我大概是个异乡人了。我冲他们一笑,孩子们踩着试探性的步伐,蹑手蹑脚,朝我走来。这些孩子我一个也不认识,更叫不出名字。他们稚嫩的脸上,也以微笑回报我。那种笑里,满是生涩和胆怯。
堂婶很快得知我回村的消息,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朝我走来。她都七十多岁了,脸微微发肿,满头银丝闪闪,眼角上的鱼尾纹,就像岁月的磨砺,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数道深浅不一的沟痕。她颤颤巍巍地抓住我的手:“我这老眼昏花的,是志红吗?还记得我这老婆子不?”她那皮肤皱褶,青筋暴凸的手,如一截枯枝。我想哭……
我搀扶着堂婶来到她的家中,堂婶的家是一栋半新半旧二层小楼,因为子孙们都外出打工,家里缺少收拾,显得凌乱不堪。小楼的后门大开着,正对着奶奶的黑瓦屋。
我的眼里放出光来,急步走到小屋前,多么熟悉的大门!一对锈迹斑斑的铜环忠实地守卫在大门的两边,只是中间少了奶奶陪嫁时的铜锁。
不见奶奶开门的身影,不见奶奶慈祥的笑脸,也听不见奶奶亲切地呼唤。
我轻轻推开紧闭的大门,一股霉气扑鼻而来,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年久失修的老屋,房顶屋瓦出现一处处的漏洞。阳光肆无忌惮地跑了进来,一束束光构成令人伤感的各式图案。从墙体上可以看出,雨水光临过老屋,一条条沟壑,看上去都是抗议和隐忍。墙脚处,泥坯块块剥落,蜘蛛网赫然醒目,几只老鼠钻来钻去,一些小虫从墙缝里爬进爬出。老屋的荒凉让我目瞪口呆!
满心的愧疚和伤感让我泪光盈盈。我的心情也染成了老屋的颜色。曾经,这个院子,这所房子,承载了爷爷奶奶多少的艰辛,也见证了无数温馨的瞬间。
老屋在风雨飘摇中快五十年了。我还记得老屋从前的样子:砖木结构,外墙为青砖垒砌,白灰抹缝;内墙为土坯,白灰刷里。里外合为一体,坚固厚实,冬暖夏凉。房顶为重梁起架,两道房梁均为粗壮的榆木。上铺青瓦,如片片鱼鳞,叠加而卧。屋脊有飞禽走兽,形象逼真。天长日久,青瓦变黑瓦。
小时候放学回家,站在村西二里远的土坡上就能看见老屋的样子,它在蓝天白云之下,诗意而古雅,宁静而闲适。
在这座老屋里,爷爷和奶奶传承了祖辈们的好手艺,开创了闻名遐迩、风味独特,红庙酥饼的品牌。爷爷天生是个罗锅,但他自信开朗,坚强善良。残疾的身体里释放着无穷无尽的能量。爷爷和奶奶制作红庙酥饼的画面很美:爷爷把熟面、精糖、芝麻、桂花等原料放在案板上,将面粉调和,用适量清净的温开水兑进香油,再用精糖拌少许熟面作面心,熟练地将其捏成小铜钱形状,上撒芝麻,下抹香油,放入烤箱烘烤。随着一盘盘酥饼的出炉,心灵手巧的奶奶拿出一沓正方形白纸,将酥饼十个一摞,码放整齐。双手一滚,一折,一粘,一筒酥饼便制作而成。
前来免费品尝的顾客,拿起一块酥饼,小口咬下去,酥脆可口,甜而不腻,酥皮少许掉落,隐约可见糖心。远村近邻的乡亲们奔走相告,纷纷前来抢购,几乎踏破了门槛。
爷爷奶奶继承了传统生意人的朴实与勤劳,辛苦养育着我父辈的同时也帮衬着同族的父老乡亲。
奶奶还有个绝佳的好手艺——做牛肉饼。这是回族人中人人皆知的美味。奶奶用木棒槌捶打牛肉,为了使肉质更鲜嫩,再将牛肉切碎,剁成肉末,调味,和入面粉、鸡蛋不断揉捏,最后捏成小圆饼的模样,放入蒸笼。小时候,我就在蒸笼边守着,就像等待着新嫁娘揭开面纱,露出红装一样。
吃上一口,只觉饱满肉汁滑过唇舌,在舌尖绽放鲜香。
左邻右舍时常寻着香味找到奶奶家,带回去一些尝尝鲜。我还曾因为回深圳时,忘记带上奶奶给我做的牛肉饼,失落了好几天。
如今的老屋破败不堪,写满了艰辛和沧桑。岁月的幽深,赋予了它的明丽与醇厚;四季的冷暖造就了它的坚韧与灵秀。那熟悉的大门还不屈不挠地挺立着。乡愁,如藤蔓般缠绕,悄悄爬上那斑驳的老屋。我久久地注视着它,一种好久不曾有的感动充满心间,徒然涌起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生命颤动。
老屋以无言的沉默接待了我,并在浸润了我的眼泪,揪起了我心底的痛楚以后让我知道,无论多么深切的爱,我们都不再拥有。爷爷奶奶不在了,老屋便是这般模样。
爷爷奶奶长眠在村东头的墓地里快十年,我早已忘记了他们去时的方向。
堂婶带着我朝村东头走去。远远望去,田地荒芜。窄窄的小路似乎容不下我细细的高跟鞋。几只白鹅正在路上觅食,看见我后,“嘎吱嘎吱”地惊叫,好像我这个城里人打扰了他们一对对情侣的窃窃私语。
迎面走来了堂叔,他弓着腰扛着一把锄头,裤管上全是泥浆,额头上满是汗渍。堂叔看见我,他那风霜刀割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兴奋:“这不是志红吗?哎呀,真是稀客呀!你可是有些年头没有回来了。回头我去菜园里扯萝卜你吃!”堂婶心疼地扯着堂叔的衣领说:“老鬼,有话回家说,快去换衣服吃饭,凉了自己热热。”
我感动堂叔还记得我最喜欢吃他菜园里的红萝卜。
几座水泥坟头,在疯长的杂草间惨白,刺眼。如一块硕大的,永远不能治愈的伤疤。这里,埋着多少亡魂啊!
一阵风起,草丛哗哗作响,两只野鸟扑翅而飞,腾空、飞跃、滑翔、越来越远,凝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空中。
我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前,静静地凝视着这座隆起的坟墓,斯人已去,唯有黄土一柸。爷爷奶奶的名字,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被刻在一起。黑色的大理石墓碑矗立,它让我想起奶奶家的大门。那时,奶奶就在大门里,或是坐着穿针引线;或是来回走动,忙前忙后。更多的时候,是奶奶牵着爷爷的手从大门里走出来,踏着星月,走在去供销社饮食店上班的路上。
可奶奶再也不能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了。她和爷爷再也听不见我的呼唤,闻不见我的悲喜,看不见我的乐愁。
我费力地扯着杂草,眼泪便涌了出来。
我在心里默默念道:“爷爷、奶奶,志红来看你们了,你们在那边还好吧!”我不知道他们能否听到我的心里话,更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过得是否真的还好?但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一个个活得并不那么轻松。比如堂婶,那张浮肿的脸告诉我,她一定病得不轻,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也会睡在这里,她的坟头上也会长出一簇簇浓密茂盛的杂草来。
返回堂婶家中,堂叔早已在田地里扯了一篮又大又红的萝卜放在大门口。他坐在竹椅上,眯着眼抽烟等我回来。青烟慢悠悠地从他鼻孔里呼出来,又从他只剩下二颗黑牙的嘴里吐出来,他吸得那么过瘾,如痴如醉。
“老鬼,又在抽烟!”在堂婶严厉的责怪声中,堂叔赶紧用脚熄灭烟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我哈哈大笑,堂叔缓过神来,进屋,拿出早已洗净放在桌上大碗里的红萝卜,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
一口咬下去,清甜可口,嫩滋滋的,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堂叔是种菜的高手。尤其种植的红庙萝卜更是一绝。我突然想跟堂叔去菜园走走。
一路上,堂叔告诉我今年庄稼的收成不怎么好,年纪大了,实在种不动地了,儿孙们在外面打工挣钱也不容易,寄回来的钱,舍不得花,都好好地帮他们存着。节省,成为堂叔所能给予儿孙们最后的帮助。平时少吃一点,少穿一点,生病了,用原本羸弱的身子去抵抗。
“动不了,就别干了,好好保重身体。”我劝慰堂叔。
“生来就是劳碌的命,一日不死就得干活。”堂叔的话里无不透着辛酸和无奈。
我故作神秘地告诉堂叔,我给他带来了一样好东西。堂叔心领神会:“不会是烟吧?”我笑而不语。
堂叔年轻时就有抽烟这一癖好。早上一支,饭前再一支,饭后便是接二连三,甚至有时候半夜起来方便也要美美地抽上一支。堂婶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劝堂叔戒烟都没有什么成效,干脆见烟就缴械。堂叔可不怕这一招,买回香烟后就东躲西藏,米缸里、草堆里、雨靴里,甚至我上学用过的旧书包里都是藏烟的好地方。只要有空可钻,就躲在小河边美美地抽上一两支才回家。
近年来,堂叔由于身体的原因,烟渐渐抽得很少了。只是偶尔过过烟瘾。
“这次您老人家准备把烟藏哪里呢?”我忍不住调侃堂叔。
“哈哈,不告诉你,山人自有妙计!”堂叔拍着胸,开心得像个老小孩。
堂叔的菜园在奶奶老屋后面的河对岸。大约300米的距离。那可是村里最好的一块菜园啊。黄瓜、豆角、辣椒、茄子、丝瓜、扁豆、莴苣、西红柿、应有尽有。春秋季节,堂叔会大面积种上红萝卜。由于红庙村特殊的土质和水质,种出来的红萝卜,外形圆溜,皮薄肉厚,色泽鲜红,肉质脆嫩易裂,口感清甜多汁,含糖量高,被当地人誉为“土人参”,成为湖北仙桃著名的土特产之一。
堂叔种的萝卜,远近闻名,村里人纷纷拜师效仿。
堂婶更像一个魔术师,萝卜的各种做法,是手到擒来,炉火纯青。酸辣萝卜皮、萝卜炖牛、鲫鱼萝卜汤、腌萝卜丝、萝卜块、爆炒干萝卜丝、让我回味无穷,记忆一辈子。
在菜园的一角,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桃树。小时候的我,个子小,体重又轻,极会爬树,三两下就爬上了桃树。开春的桃花是粉红的,开得满树灿烂,站在树下,看一群群蜜蜂在花间翩翩起舞,听嘤嘤的叫声颤动心灵。
当树上的桃子成熟时,外皮粉红点点的桃子便一个个咧开口子,把桃核露出来,我便带着堂妹去打桃。扛上两根细细的竹竿,爬上桃树,朝红红的桃子一竿一竿地敲下去,桃子落了一地,堂妹边捡边叫:“哎哟,桃子砸到我头上了,又砸到我背上了!”我只好叫她等一会再捡。于是,她就捡起几个可爱的红桃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可如今,菜园里荒草萋萋,满目疮痍。可能是堂叔难舍萝卜情结,又实在是干不动了,我只在菜园的一个小角落看见了一点绿色。
桃树光秃着枝丫,在风中呜呜作响。它知道当年的小孩子回来了吗?它见我两鬓渐生白发了吗?
尽管红庙村在这几年里,物质生活有了十分明显的改善:乡村道路硬化了,光纤入户了,自来水用上了,一座座小楼拔地而起。但村里看不到一个五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活泼可爱的留守儿童与垂垂老者相依为命,这落寞荒凉的景色,给看似繁华文明的乡村增添了一丝无可奈何的乡愁。
乡下老人唯一的奢侈品,就是上苍给予他们的阳光和度日如年的时间。他们可以在一支香烟的明灭中,安然度过一天枯燥无味的光阴。他们的生活如此简单,尤其像我堂叔这样的人。
都市的繁华与喧嚣,让我渐渐忘记了老屋的宁静与安详。每当夜深人静时,心中那份对老屋的怀念如潮水般涌来,无法抑制。
忘不了离开红庙村的刹那间,我那年过八旬的奶奶反复对我叨念的情景;忘不了出村前,堂婶一定要我穿上她戴着老花镜给我做的千层底棉鞋;忘不了有一次我走到村头,堂叔拖着老寒腿拼命地追赶着我,递给我一袋红庙萝卜。那场景似乎在书写着一部人世间骨肉分离的悲壮剧本。每每想起这一幕,我的胸腔仿佛有一种撕心裂肺的阵痛。
红庙村,见证了我少年的成长,也见证了爷爷奶奶由青年走向人生的衰老与死亡,让我温暖,更让我伤感。
少年时,不懂得乡愁是何物,因为我在,故乡在,奶奶在。成年后,乡愁成为伴随我远走他乡的形影;现在,乡愁在我的文字里栖居,成为我灵魂深处温柔的绝唱。
背起行囊,踏上离乡之路,离开的是家乡,涌起的是绵延不断的乡愁。
心中的乡愁如天上的云儿一样,我走到哪里,乡愁就移动到哪儿,乡愁也似夜间的月儿一样,照在家乡,爬满老屋,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