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散文)

沈念风 2月前 85

金色的阳光,紧握灿烂的画笔,一笔一笔,从教学楼的顶部,向下,再向下,把灰白的外墙一丝丝描成金黄。湛蓝的天空中,白云吹着口哨,信步踢飞路边的小石子,随意翻阅人间多彩的画卷。

头顶着蓝天白云,沐浴着璀璨的阳光,我目光炯炯,走向那两竖一横的标杆——单杠,我工作日的打卡点。

曾记否,春节时稍感肩背不适,我以为素有锻炼身体的习惯,甩甩胳膊扭扭腰肢,必能有效缓解。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我以为的以为却变了样,肩背疼痛日渐沉重,内衣搭扣成了每日的重难点。这时,除了日常的锻炼,我又加用了热敷包,以为出汗祛湿,必将让痛楚烟消云散。转眼就是五月份,我以为的以为彻底反了天。肩背的疼痛已经令我彻底抓狂。最爱的床铺成了我的受刑场,左侧,疼得钻心;右侧,痛到尖叫;平躺,痛彻心扉。这恼人的痛,痛到我怀疑床铺,甚至怀疑人生。十二级的脑风暴也没想到,最亲的床,每夜每夜虐我千百遍。吃饭的筷子,刷牙的牙刷,与我来说,都困难重重。开车上班,一向灵活的方向盘,也仿佛生锈了一般,怎么推怎么疼。衣食住行,样样被疼痛封锁。

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执拗的以为,彻头彻尾宣告失败,肩周炎,我中奖了。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走进医院,求助医生。

依稀中,医生厉声呵斥——下去!下去!再不下去,我一直加劲儿!楚不知,她手下牵压着的我,已经哭得稀里哗啦,说不出话来。剧烈的疼痛,从医生咔嚓一声,反牵我双臂的那一刻,瞬间崩溃。我平躺的身体本能地从床上,向上反弓,反弓过去,试图减轻哪怕一丝一毫的痛楚。可是,没有用,稳坐床头的女医生,双手如同老虎钳一般,死死地牵压着我的双臂,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妥协的还是我。许是哭累了,或是反弓累了。放平身体,躺在床上的那个我,斯文扫地,涕泗横流。虽然来医院之前,我做过不少攻略,有过肩周炎牵引史的,大都谈牵色变,警告我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忍受不住彻夜疼痛的折磨,我毅然决然期待着一劳永逸的痛,发生在我身上,同样期待的,还有痊愈的奇迹。

可当那个和我同样瘦瘦的医生,端坐床头,铁钳一般的双手,反压下我的双臂的那一刻,我就如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一茎白草,那南下的寒流,铆足了劲儿,卷地而来。

“就三分钟,坚持!”她说。

我只有咬住牙关,任泪水狂奔成河,细数每一分每一秒,分秒如年。

我不记得怎么下的床,又是怎么打开车门,瘫在座椅上,抱着没了知觉的右臂,放声大哭。直哭到头发被汗水湿透,浑身衣服能拧下水,才昏昏然睡去。

病痛,医痛,该来的痛都来了,而我迫切渴望的痊愈却没有发生。医生说这样的按压,最少得坚持半个月,才能收到预期的疗效。而我,只坚持了三天,就好像得了恐惧症,再也没有勇气走进医院。

恍惚中记得,医生说还有一个好方法,就是拉单杠。从此,我就爱上了单杠。老实交代,对于肩周炎患者,哪里拉得上去?不过是吊着,顺带自我安慰,随着惯性,晃着。

爱上单杠,走在每一个地方,就好似一只忠实的猎犬,在搜索猎物一般,十分留心万分着意,扫描街角公园的每一处健身器材,哪里有单杠,供我享用。

工作日,学校单杠;休息日,中兴路东风路交叉口西南角,矗立着标准的单杠。这儿,还有那儿,两地加起来,两竖加一横,成了我的乐园。

晨风微微,枝头树叶沙沙作响,如同轻歌曼舞的小姑娘,聘聘婷婷,玉立在操场四周,环绕着我的身前背后。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枝叶间蹦蹦跳跳,嬉笑耍闹;长尾巴的花喜鹊,拎着跷跷板似的身体,噗噗啦啦,从楼顶飞到树梢头,溜达几圈,又飞回楼顶,站在通气管上,前凸后翘,搔首弄姿。

我每天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上手套,走向人迹罕至的篮球场西北角,那里伫立校园唯一的一副单杠。瞧,那蓝莹莹的两竖,金灿灿的一横,正散发着无比诱人的光芒。理一下鬓边的长发,涂一把初升太阳新鲜的七色光彩,我努力伸开双臂,紧握横杆,左右晃动几下,算是预热。然后,咬紧牙关,纵身向上,稳稳地吊上横杠。被拉长的身体,随着上杠的惯性,一前一后,前前后后,轻轻荡漾。脚下的小草,也仰起头,痴痴地看着,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如此这般为哪般?

日复一日,天复一天,和初升的太阳做伴,在蓝天白云下,在树木草丛间,在小鸟的盘旋嬉闹中,我,挂在静默不语的单杠上,随风飘荡。

休息日,早觉午觉睡饱,夕阳西下,蓝天幽幽,白云闲散,风清气朗,是我强身健体的好时光。适逢初夏,晚风送来阵阵凉爽,我驱车奔向街角的健身小广场。之所以在广场前加上一个小字,是因为它的确太小了。小到仅有五六样健身器材,每样也只有一两个,连同一副单杠算上去,仍是个位数。这些健身器就安放在路旁约二三十米宽的绿化带内。

广场虽小,但很安静,来的人也不多。每当夕阳坠落,鸟儿归巢之时,三五位老人们就缓步来到这里。在扭腰器上扭扭腰肢,在坐蹬训练器上蹬蹬腿,或在太极揉推器上哗啦哗啦转上一通,还有的在腿部按摩器上忘情地推来拉去。

从下车那一刻,我就瞄准那副单杠,吊臂膀。一次大约能晃动十个来回,共做十次。每次下来,后背手晃一阵,肩部传来卡啦卡啦骨头打架的声音,初听骇人,后来就上了瘾。那声音从大到小,从强到弱,渐渐消失,痛并快乐着。

去的次数多了,和经常来这里锻炼身体的老伯伯老太太们渐渐成了熟脸,相识一笑,或在锻炼间隙,偶尔答一句话,温馨而惬意。

单杠是大家的,人们好像都对它有着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来到后,总要拉几下,晃荡几个来回,才算舒心。我因为肩周炎正在发作期,蹲守单杠的时间更长。不管谁走过来,正在拉伸的我一律退步让开,等他们拉够,我再接着上杠。走过来,相识一笑,走开去,回眸一笑,画面和谐而美好。

其间,曾走来一位衣着干净,身材匀称的老太太,看年纪约有七八十岁。双手一伸,轻松握杠,双腿随惯性,前伸后曲,飘来荡去,轻巧得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惊得我目瞪口呆。

“三十六回。”老人家稳稳落地后,冲我微笑着说。

我双手伸出大拇指,点赞。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心中暗想,何时自己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只是,到现在,我依然汗颜,半数的差距只多不少。

还有一位刚退下来没几年的老大哥,在单杠上辗转腾挪,翻上翻下,甚至倒背手悬挂,大有体操运动员的水准。用他的话说,“从退下来遭遇一场大病痊愈后,几年来,锻炼身体风雨无阻,每天早上两个小时,晚上两个小时。”

在那些沧桑的皱纹里,平和的面庞上,让人感受到的,是岁月沉淀后的澄澈、温润,与执着。

这里,还常来两个小姑娘,是跟着妈妈一起的。大一点的约有六七岁的样子,能顺着竖杆爬上去,转而拉住横杠吊着,小身板灵活地飘来荡去。小一点的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她眼巴巴的看着姐姐爬上单杠,急得直喊妈妈。年轻的妈妈就赶紧跑过来,一边把手机装进口袋,一边费力地抱起小女孩。小女孩伸长双臂,可劲儿够着横杆,嗨,总算握着了,这下小女孩笑了。小女孩手握横杆,巴得紧紧的。她虽然不能像姐姐那样摇晃,但吊得时间之长,足足有好几分钟,令人瞠目结舌。女孩的妈妈不停地仰着脸问:“下不下来?”小女孩总是摇摇头。妈妈担心地举着双手,生怕小女孩掉下来。一旁的我也为小女孩惊人的臂力折服。

一次两次,慢慢我们就熟悉起来。我逗问两个小女孩来这儿干嘛,她们说接爸爸下班。果然,不多久,就有一个穿工装的男子从不远处的工厂大门走过来。这时候,两个小女孩如同两只小鸟一般,童声稚气地喊着爸爸爸爸,挥舞着双臂,飞奔向那个男子。年轻的妈妈也急忙收拾完东西,推着电动车,满脸微笑着,走过去,一家四口乐呵呵地走远了。

其间因事我隔了几天才去,两个小女孩看到我来了,欢天喜地喊着:“妈妈,你看,阿姨今天来了!”妈妈也微笑着对我说,这几天,两个小姑娘每天都在等我。我亲切地看着那两张稚嫩的小脸,一股暖流在心底涌动。那次俩小姑娘临走时,仰着头,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问我,明天还来不来?

我说一定来,如果有事,先给她俩请假。她俩就笑着一蹦一跳地走了。走了老远,还不忘向我摆手再见。

又一天,我正在单杠上吊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娘,径直把电动三轮车骑到了对面的坐蹬训练器旁,才停了下来。车上坐着的那个约两三岁的小男孩伶俐地跳下车,并不走开。那上面还坐一位年轻的女子,看样子是孩子的妈妈。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铁铸一般。

大娘停稳车,来到年轻女子身边,边小声说着什么,边动手抱女子。小男孩也挥动小胳膊,试图拉拽帮忙。

我这时才明白,那年轻的女子很有可能生病,大娘拉她过来锻炼身体。于是我急忙跑过去,帮着把女子的腿从车上挪下来。

我俩好不容易把女子放在坐凳上,小男孩发现妈妈的鞋子在拖拽的过程中掉了,立刻拿来给她穿上。大娘神情凝重,对我说声谢谢,小男孩也奶声奶气地说谢谢。这期间,年轻的女子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似乎连眼皮也不曾抬起。

我有些纳闷,又不愿问起人家的伤心事儿,就仍去拉单杠。

小男孩看着妈妈坐稳,就蹲在旁边,胖乎乎的小手托着腮帮,呆呆地看着。大娘又把年轻女子的脚一个一个放在脚蹬上,才去对面坐下喘口气。小男孩看了一会儿,又发了一会儿呆,才跑到旁边的转腰器那儿,玩去了。

年轻的女子,偶尔动一下,好像是憋足了全身的力气,蹬一下脚蹬,又无力地呆坐在那里,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天哪,这时我才明白,那女子原来是渐冻症患者。再看看大娘寒冰一样的面孔,小男孩时不时跑回妈妈身边,呆呆地看上一会儿,然后又甩着小胳膊跑开去了。

和她比起来,我们又是何其幸运。于是,我甩甩胳膊,努力拉单杠。

蓝天为幕,白云悠然。蓝天白云之下,上演一幕又一幕,人间悲欢。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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